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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梅兰芳与孟小冬 回复: 3 浏览: 64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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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 作者:杜鹃 时间 2009-1-3 22:26:06 序号:2816
 
  梅兰芳与孟小冬

在20世纪20年代,菊坛的一件大事是一个"易牟而钗"的"伶界大王"--梅兰芳和一个"女扮男装"的"头号坤伶"--孟小冬,因在舞台合作演出,而"戏假情真"地谱出了恋情,虽然最后证明那只是短暂的露水姻缘,但"梅孟之恋"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梅兰芳的人生走向;而对孟小冬而言,甚至可以说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这场曾经是"众所瞩目"的婚恋所造成的伤害力,对于后者而言恐怕远比前者要来得巨大。

  其实早在1926年的"梅孟之恋"之前,梅兰芳已有了两房妻室,她们分别是王明华和福芝芳。这要从梅兰芳的身世说起。

  梅兰芳(1894-1961),名澜,字畹华,祖籍江苏泰州。出生在北京的一个梨园世家。祖父梅巧玲是清末驰名的花旦,由于体胖,面貌丰满,绰号"胖巧玲"。父亲梅竹芬也是旦行,二十几岁就病死了,那时梅兰芳年仅4岁。梅家家境清寒,梅兰芳母子二人跟着大伯父梅雨田生活。梅兰芳9岁从吴菱仙启蒙学青衣,12岁起在喜(富)连成科班搭班习艺,同学有雷喜福、侯喜瑞、林树森、周信芳(麒麟童)、贯大元等,后来都成名角儿。15岁又遭逢母丧。梅兰芳后来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回忆这段贫贱坎坷的人生历程时说:"从百顺胡同第一次先搬到芦草园,这大概在我住过的房子里面算是最窄小简陋的一所了,当时也是我的家庭经济状况最窘迫的时候。我虽说已经搭班,这种借台练习的性质,待遇比科班的学生好得有限。每天只能拿一点点心钱,在我已经是满足的了。我记得第一次出台,拿到这很微薄的点心钱,回家来双手捧给我的母亲。我母亲的意思,好像是说这个儿子已经能够挣钱了。我那时才是14岁的孩子,觉得不管赚得多少,我总能够带钱回来给她使用,在一个孩子的心理上,是多么值得安慰的一件事!可怜的是转过年的七月十八日,她就撇下我这个孤儿,病死在这所简陋的房子里了。"父母的过早去世,对他而言无疑是心灵的一大创伤,还好当时还有慈祥的祖母、善良的伯母照顾他。而就在他服孝3年之后,也就是18岁时,由祖母做主与王明华女士结了婚。

  王明华(1893-1928)长梅兰芳一岁,也是生长在京剧家庭,她是名旦王佩仙之女,武生王毓楼之妹,余派老生王少楼的姑母。对于王明华,梅兰芳这么回忆:"她是一位精明能干的当家人。她刚嫁过来,我家的境况还不见好转。就拿一件很小的事来说,我记得穿着过冬的一件蓝缎子的老羊皮袍,皮板子破得是真可以的,这一冬天她总要给我缝上好几回,有时连我祖母也帮着替我来补。固然我们家里,从我祖父起一向勤俭持家,可是一件御寒用的皮袍,要这样东补西补,补之不已,那也是够说明了我那时的经济力量,实在薄弱极了。等她生了永儿,我家又从鞭子巷头条搬到三条以后,有一天我伯父叫我过去,跟我这样讲:'我看你渐渐能够自立,侄媳妇操持家后,也很能干。我打算把家里的事儿交给你们负责管理。'……"从此梅兰芳总算"成家立业"了。

  王明华和梅兰芳婚后十分恩爱,并先后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大永",女儿叫"五十"。刚开始梅兰芳每次演完戏回家后,都会和妻子王明华谈起演出的情况,并和儿女一起嬉戏,全家其乐融融。只是后来随着梅兰芳的渐渐成名,他的演出也应接不暇,应酬更是频繁不断,贤惠的王明华这时渐渐地也多了一份担心。因为她曾耳闻目睹有不少前辈艺人成名后,生活不能自律,作风不能检点,再加上交友的不善,以致沾染上吃喝嫖赌的毛病,最后弄到嗓子也毁了,也无法登台了,有的甚至染上吸毒的恶习,好端端的一个人从此垮了。由于"护夫心切",她决定陪侍在丈夫的身旁,提醒他,照顾他。但这在当时封建意识还很浓厚的情况之下,又谈何容易!彼时的妇道人家连到戏院看戏也算是伤风败俗的举动,就更别提进入清规戒律十分严格的后台了。但王明华还是巧妙地女扮男装进入戏院后台,不仅在生活上照顾丈夫,还以她女性特有的细腻眼光在梅兰芳的化妆、发型和服装上,提出许多宝贵的改进意见。在她的精心帮助下,梅兰芳的扮相更加俊美得体,表演越发蒸蒸日上,逐渐声名远播。

  不料就在此时,一场麻疹病夺去了梅兰芳一双儿女的生命,4岁的"大永"和3岁的"五十"先后夭折了。这个打击犹如晴天霹雳,彻底击倒了王明华,而原本幸福美满的家也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从此梅兰芳每晚散戏回家,再也听不见两个孩子欢乐的笑声,心中的伤痛是难以言喻的,但他看到妻子因思念儿女而形容憔悴、茶饭不思、整日卧床叹息时,他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掩饰自己内心的痛楚,反过来安慰妻子。他们夫妻俩就是这样互相安慰着、支撑着,度过了那些悲苦的日子。

作为妻子,王明华不仅为梅兰芳分担家庭琐事,而且还协助梅兰芳处理演出时的一些杂事。尤其是1919年4月21日,梅兰芳应日本帝国剧场邀请,第一次赴日本演出,夫人王明华与他同行,并担任了服装管理的职务,她除了为演员们缝补、整理服装,还要照料梅兰芳的日常生活。此行同来的只有演员高庆奎、贯大元、姜妙香、芙蓉草等人,加上场面人员才仅二十余人,在有限的人员中,每个人都要身兼数职,王明华亦不例外,她内外兼顾,处理得有条不紊。

  梅兰芳一子一女均殇,而王明华又已做了节育手术,况且又为病魔所缠,好友李释戡常对梅兰芳说:"你现在有了银子,可没儿子。"于是"梅党"中人乃怂恿梅兰芳再娶,加上梅兰芳从小过继给大伯梅雨田,因此兼祧两房,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再娶的。这时他看上了同拜吴菱仙为师的福芝芳。福芝芳1905年2月5日生于北京一个贫苦的满族旗人家庭,幼年丧父,母亲福苏思以削卖牙签等小手艺维持生活,与女儿相依为命。福芝芳小时候就喜欢看京戏,每当跟母亲看过一出戏后,回到家就模仿戏中人物的动作、姿态,还不时哼唱几句青衣唱腔,于是在福芝芳稍长几岁时,母亲便领她拜吴菱仙为师,学唱青衣。福芝芳聪明伶俐、相貌俊美、嗓音圆润,在吴菱仙的耐心教导之下,练就了扎实的基本功,在第一次登台演出时,就以优美的唱做博得观众的喜爱。在坤班崇雅社,福芝芳向吴菱仙学了很多青衣戏,其中她与李桂芬、王奎官合演的《二进宫》颇受欢迎;她同名旦梁秀娟之母梁花侬、名武生梁慧超之姐梁春楼合演的戏,也受到好评。

  梅兰芳和福芝芳从相识到成亲的过程,福苏思后来告诉外孙梅葆琛说:"到了1920年,你父亲前演《思凡》,后演大轴戏《武家坡》,你母亲在此两出戏之间演的是《战蒲关》。在以后的经常共事和演出中,你父亲发觉福芝芳为人质爽,待人接物懂礼节,在舞台上兢兢业业,心里就非常喜欢她,后来就托媒前来求亲。当时我没有同意,因你母亲那时才十几岁,年龄还小,而且刚演戏才不久,所以就拒绝了这门亲事。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你父亲的前妻王明华已得肺痨病,虽生命危在旦夕,但我不愿意唯一的女儿嫁过去做偏房。经不住你父亲隔三接五地派人来我家求婚,时间长了,我又怕影响他演戏,看到他是一片真心,最后我也无法再拒绝了,就同意了这门亲事。你母亲福芝芳就明媒正娶嫁了过去,不久王明华大妈病故。"梅葆琛将这段话写在《怀念父亲梅兰芳》一文中。

  而时人张次溪在《燕归来随笔》中,对于梅兰芳的再娶则说:"梅兰芳婚王姓女,十余年无所出,梅党忧之,有议娶歌女福芝芳者。唯兰芳伉俪情笃,虽众口不能强。罗瘿公与兰芳至友善,瘿公有言,兰芳必诺。梅党知其然,转请瘿公说之,兰芳乃允,遂聘芝芳。兰芳貌如初日芙蕖,光艳夺目,固今世之美男;而芝芳丽绝伦,一时有'梅福神仙'之誉。"总之,梅兰芳的继娶,和"梅党"有极大的关系,可见"梅党"介入梅兰芳生活之深。

  王明华原本贤慧,在"无后为大"的情况下,她毅然同意梅兰芳的继娶。尽管如此,心里总难免不是滋味。王明华的哥哥王毓楼原是唱武生的,性情暴躁,他看到妹妹这般光景,认为梅兰芳无义,竟去找梅兰芳算账,据说一怒之下拿着茶壶就向梅兰芳砸去,结果边上的姚玉芙"救驾",替梅兰芳挨了一茶壶,还鲜血直流。

  1921年11月3日(农历十月初四),梅、福两人完婚。而在结婚的前十天(10月25日)梅兰芳搭太平社,在文明园演出大轴戏《祭塔》,同台演员中还有未来的夫人福芝芳。这也是福芝芳的最后一次演出,也许是她意识到这是告别京剧舞台的演出,因此她演得十分卖力,在这场较为吃重的唱工戏近40分钟的唱段中,她唱得凄楚委婉,真切地表达白娘子的悲惨遭遇,博得全场观众多次的掌声。原本不太愿意离开舞台的福芝芳,在这场戏演毕之后,就专心做梅大奶奶了。当时梅兰芳住在芦草园,王明华住东院,称东院大奶奶;福芝芳住西院,称西院大奶奶,东西相映成趣,一时传为佳话。

而王明华后来到天津养病,到了1928年已病入膏肓,当年秋天病逝于天津日本人开的井上医院,终年35岁。据王一知先生文,梅氏承乃妻遗言,将王生前自己选定之棺木运到天津,遂即大殓。在场照料者,有梅之挚友舒石父、徐昭候、朱伯敬、张聊止及姚玉芙等人,梅哭之甚哀。三日后,在天津特一区三义庄,行接三礼,梅自撰一联挽之,联曰:"三年病榻叹支离,药灶茶炉,悼我当时心早碎;一旦津门悲永诀,凄风苦雨,哭卿几度泪全枯。"悲戚之情,溢于言表。

  福芝芳婚后的生活,据李仲明和谭秀英合著的《梅兰芳传》说:"她与梅兰芳相亲相爱,共同生活了40年,生了9个子女,其中5个因病和当时医疗条件较差而夭折,长大成人的有老四梅葆琛、老五梅葆珍(后改名绍武)、老七梅葆、老九梅葆玖。福芝芳操持家务,生下儿女请母亲福苏思帮助喂养,自己专心照顾梅兰芳的生活和演艺事业。在'缀玉轩'书房里,福芝芳常常陪伴梅兰芳看书、作画、修改整理剧本。梅兰芳去各地演出时,福芝芳不辞辛苦,跟在身旁;梅兰芳每演一出戏,福芝芳都要到剧场后台,为演员的扮相装点挑选头饰、翠花、绢花等,以增进演出效果;在服装旦行设计、革新方面,福芝芳也付出了很多心血,每当排新戏须做新的行头时,她都亲自到前门瑞蚨祥绸缎店挑选适合剧中角色的各种彩色料子。梅兰芳排演《洛神》时所披的粉红色玻璃纱、排演《天女散花》的风带及两出戏的服装颜色,都是福芝芳设计、调配的。"

  福芝芳几十年来专心照顾着梅兰芳。从平时演出到日常生活,巨细靡遗,处处操心。尤其是在抗日战争时期,梅兰芳不愿为日伪汉奸演出,蓄须明志,没有收入,生活窘迫,在此期间,福芝芳始终如一地支持梅兰芳的正义行动,为补贴日常生活费用,经常悄悄地将自己的首饰拿出去典当,勉强度日。虽然有些人提出,只要梅兰芳能上台,愿意送上一百根金条,她也不为所动,甘愿清贫,绝不向敌伪低头。

  1961年,梅兰芳先生不幸病逝,福芝芳对梅之班底,有找不到职业者,都资助其生活。"文革"期间,梅宅也未能幸免,全家老小均被"扫地出门"。而福芝芳虽身处逆境,却始终忍辱应变。在她的精心保护下,梅兰芳生前所遗留下来的部分有价值的剧本、曲谱、服饰、文稿等都得以保存,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梨园史料。1980年,福芝芳病逝于北京,享年75岁。

  在王明华、福芝芳两位夫人之外,梅兰芳还有一位夫人,只是后来中途离异了,她就是名伶孟小冬。

  孟小冬(1907-1977),原名若兰,字令辉,比梅兰芳小13岁。有关她的身世,一般的说法是出身梨园世家,祖父孟七是与谭鑫培同时代的著名文武老生兼武净演员,曾在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办的同春社科班教戏,太平天国失败后,到上海落户。南方武戏的不少套子以及独到的"绝活"都来自孟七。孟七晚年在舞台上,因饰《八蜡庙》的褚彪,走了个"硬抢背",因而中风,再也不能登台表演,从此家道中落。孟七生子六人,三子孟鸿荣,工武生,武功坚实,有名于时,后来改名为"小孟七"。六子孟鸿茂,先工文武花脸,后改丑角,也驰誉沪上。孟小冬的父亲孟鸿群是孟七的四子,工文武老生兼武净。孟小冬1907年生于上海,受家庭熏陶,自幼喜欢唱戏。

  而关于孟小冬的身世还有另一种说法,老作家沈寂在《冬皇遗恨》一文中提到,孟小冬后来居港期间曾对他说:"我非孟氏所生……"但当时只此一句,欲言又止。后来翁思再先生求证于余叔岩的女儿余慧清,她表示此说蛮可信的,并说孟小冬曾经到汉口找过生身父母,但未能如愿。后来翁思再根据采访得知:"孟小冬是汉口人,本姓董,名若兰,祖居汉口董家巷,在口附近,后来迁到满春茶园处。姐妹五人,父母为满春茶园演员包伙食,维持一家的生计。民国元年,孟鸿荣(艺名小孟七)与几位兄弟孟鸿芳、孟鸿群、孟鸿寿、孟鸿茂到汉口进满春茶园演出,伙食包给董家,演员分别借住附近民居。其中孟鸿群住董家,与董家人相处得很好,他尤其喜欢董家聪明俊俏的小女儿董若兰,常带她到后台看戏,这六岁的孩子居然能入迷。当时孟鸿群还没结婚,演出之余就带着董若兰到处玩,还教她唱几口,听她嗓音很正,大约两三个月之后,孟家班离开汉口时,这爷儿俩有点难舍难分,董家父母就让若兰认孟鸿群为干父,随孟家班走江湖去了。本来孟家叫若兰为'小董'习惯了,就一直未改口。回到上海后,孟鸿群请孟家的姑父仇月祥教若兰老生戏。到了若兰十五岁时,始冠孟姓,但大家仍称孟若兰为'小董'。由于'冬'与'董'同音,于是干脆改名'孟小冬'了。"

孟小冬9岁时从姑父仇月祥学孙(菊仙)派老生。12岁时,已学会三十多出戏,并在无锡新世界登台演出了,举止动静,唱念做表,居然有大角风范。14岁时,在上海大世界乾坤剧场演出,同台有老旦张少泉(电影明星李丽华之母),武旦粉菊花、姚玉兰等。后又进法租界黄金荣开设的共舞台,同班有吕月樵、张文艳、林树森、李桂芳、小金铃、小宝义等名角,孟小冬挂牌排在第九,已崭露头角。这期间曾在上海、汉口等地及赴菲律宾巡回演出,佳评如潮。

  当时的京剧演员无不希望在北京菊坛能占有一席之地,这就是史学家也是"戏迷"的顾颉刚在《檀痕日载》中所说的:"情愿在北占数十吊一天,不愿沪上占数千元一月也。盖上海人三百口同声曰好,固不及北边识者之一字也。"也因此,1925年,18岁的孟小冬随仇月祥北上,先在天津演出,同年6月5日(农历闰四月十五日)搭永盛社坤班在北京前门外大栅栏三庆园夜戏演出,与赵碧云合演《探母回令》(《四郎探母》),开始崭露头角。孟小冬逐渐为都中名士们所赏识,她向名琴师陈彦衡学谭派唱腔,并拜余派名师陈秀华为师,又问艺于曾为谭鑫培操琴、被誉为"胡琴圣手"的孙佐臣(老元)。其中孙佐臣有一肚子的谭、余好腔,自然倾囊以授,孟小冬对余叔岩的唱法能够得窥堂奥,大都得力于孙佐臣。不久孟小冬在京出台,孙佐臣毅然为之操琴,于是孟小冬之身价陡增。

  那时北京梨园界的规矩甚严,男女分演,坤伶只能在城南游艺园演出。孟小冬首次出台后就搭崇雅社坤班,在城南游艺园演出。孟小冬在城南游艺园及新明大戏院、三庆园等各坤班演出,声名大噪。在当时名角如林的北京,孟小冬这个不到20岁的女老生,在杨小楼、余叔岩、高庆奎、马连良、言菊朋、王又宸、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朱琴心、小翠花等大牌名伶的竞争下,居然能独当一面,以唱大轴的头牌身份出现,可见其剧艺非凡。当时许多文人、记者、剧评家为她倾倒揄扬。天津《天风报》的沙大风,竟撰文发表,捧她为老生行的"皇帝",称之为"冬皇"。孟小冬的风头之健,使当时一些著名干角老生为之黯然失色。

  1925年8月,北京第一舞台有一场盛大的义演,孟小冬破例作为"坤伶老生"被邀演出。大轴是梅兰芳、杨小楼的《霸王别姬》,压轴是余叔岩、尚小云的《打渔杀家》,倒三就是年仅18岁的孟小冬和裘桂仙演的《上天台》,从演出的排序就可看出,她被重视的程度甚至在许多名角之上。这次的演出,也开了女老生参加第一舞台义演的先例,使众多前辈名角为之侧目,更给梅兰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场义演对孟小冬来说意义重大,因为从此,孟小冬在京城声名鹊起,以后的营业戏几乎与梅兰芳、杨小楼、余叔岩不相上下。

  而在紧接着的一次堂会戏上,她与梅兰芳合演《四郎探母》,孟小冬饰演流落番邦的杨家将,梅兰芳扮演温柔明理的番邦公主,一个"阴阳颠倒"的搭配,让台下的观众看得如痴如醉,大为成功。以后梅兰芳唱堂会,如有《四郎探母》,总邀孟小冬合演。孟小冬是位极有个性的奇女子,平时爱穿男装,头发剪得很短,长了一张男人似的漂亮脸蛋,剧评家薛观澜曾将她与雪艳琴、陆素娟、露兰春等以美貌著称的坤伶相比,结论是"她们的姿色都比不过孟小冬"。而另一剧评人"燕京散人"(丁秉)对孟小冬的唱腔更有着这样的评论:"孟小冬得天独厚的地方就是她有一副好嗓子,五音俱全,四声俱备,膛音宽厚,最难得的是没有雌音,这是千千万万人里难得一见的,在女须生地界,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可说前无古人。"因此她与梅兰芳的合作,可说是一个比"男人更男人"的女人和一个"比女人更女人"的男人的精彩绝配,难怪会颠倒众生,让人雌雄莫辨了。于是好事者就主张让他们继续合作演出,这种"钗弁互易"、真真假假的效果,肯定是票房的最大保证。

  本来以孟小冬和梅兰芳当时的年龄才貌、技艺造诣、剧坛成就,男女互相爱慕乃自然之事,加上"梅党"捧角家们,尤其是冯耿光的努力撮合,而梅兰芳对冯耿光一向是言听计从的,于是"冬皇"下嫁"伶王",成为当时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梨园韵事。据王一知先生的说法:"'梅党'的中坚分子之一的齐如山,对福芝芳不满,认为王明华是被福芝芳气死的,心怀忿忿,于是竭力在梅兰芳面前宣扬孟小冬如何如何才貌出众、色艺兼优,并多方为之拉拢,梅孟之间竟然彼此心心相印了。当时孟小冬是写给仇月祥的徒弟,人身依附,失去自由,包银也悉数为仇月祥所得,对此梅兰芳当然为之不平,梅孟双方既已相恋,于是梅之好友冯幼伟(耿光)同意花一笔钱,让孟小冬从仇月祥身边解脱出来,师生契约既毁,孟小冬从此下嫁梅兰芳。1927年春节刚过的农历正月二十四日,由冯幼伟证婚,两人结为伉俪,洞房设在东四九条冯幼伟公馆里,对外保密,金屋藏娇。而初时齐如山和李释戡向孟家提亲时,孟家也以梅有两房夫人,不愿女儿做偏房相对。齐、李言王明华病体沉重,在天津疗养,家里实只一房,婚后另屋分居,且又以梅兰芳'兼祧两房',并非偏房,才获得了孟家的同意。"

其实早在1926年8月28日天津的《北洋画报》上,就有署名"傲翁"的文章说:"小冬听从记者意见,决定嫁人,新郎不是阔佬,也不是督军、省长之类,而是大名鼎鼎的梅兰芳。"当天的《北洋画报》上还刊发了梅、孟照片各一张,照片下的文字介绍分别是"将娶孟小冬之梅兰芳"、"将嫁梅兰芳之孟小冬"。这可能是媒体最早对梅、孟恋情的肯定报道。报道中还提到:"这场亲事的媒人,不是别人,偏偏是梅郎的夫人梅大奶奶。……梅大奶奶现在因为自己肺病甚重,已入第三期,奄奄一息,恐无生存希望,但她素来是不喜欢福芝芳的,所以决然使其夫娶小冬为继室,一则可以完成梅孟二人的夙愿,一则可以阻止福芝芳,使她再无扶正的机会。"但此仅聊备一说,梅兰芳再娶孟小冬,就一如梅兰芳娶福芝芳,可说全是"梅党"出的主意,梅大奶奶(王明华)或有此存心,但若说是此事件的媒人,则恐怕是言重了。

  梅兰芳在外"金屋藏娇"的"金屋"就设在东城内务部街巷内,梅兰芳每日必到,孟小冬除有冯家小姨做伴外,梅兰芳并延请鲍吉祥上门教身段、把子,让孟小冬学习余派的表演艺术。孟小冬还习绘画、书法和读书。这一阶段孟小冬息影舞台专做梅太太了,原先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乾坤绝配"却成了"绝响",并没有继续在舞台上演。试想孟小冬一旦成了伶界大王梅兰芳的妻子,还需抛头露面唱戏挣钱吗?

  婚后的梅、孟应该是幸福甜蜜的。我们看到一张照片,家居的梅兰芳用手在墙壁投影作动物造型,孟小冬在照片的右边写道:"你在那里做什么啊?"梅兰芳在照片的左边写上:"我在这里作鹅影呢。"一问一答,鹣鲽情深,跃然在这无声的照片中。

  梅孟之恋,在世人眼中特别般配,而更为人所艳羡,当时就有山东潍县人王生作诗二十首歌咏此事,其中有云:"惯把夫妻假品尝,今番真个作鸳鸯。羡他梅福神仙侣,纸阁芦帘对孟光。""真疑是戏戏疑真,红袖青衫俩俊人。难怪梅岭开最好,孟冬恰属小阳春。"真是说不尽的浓情蜜意,道不完的美妙时光。

  然而这对别人眼中的绝配夫妻,却终未能长久。婚后不到一年,两人的关系便实时疏时密,时好时坏了。1928年11月下旬,梅兰芳背着福芝芳带孟小冬赴广州、香港演出。1929年春,《北洋画报》还有他俩相伴从上海回北平的消息,称"孟小冬业已随梅兰芳倦游返平,有公然呼为梅孟夫人者,适梅之讯,从此证实"。梅、孟的婚姻关系,在之前虽有诸多传言,但一直就没有正式对外公开,这是首次公开。之后,梅、孟又维持了一段貌合神离的关系,直到1931年正式分手。

梅、孟分手的原因众说纷纭,然大都为猜测,有些说法甚至迹近于小说家言。学者邓宾善有《梅兰芳和孟小冬的不了情》一文,他认为导致梅、孟分手的原因,较为可信的大致有三种说法:

  一是梅兰芳京城血案受惊。就在梅、孟结婚不久,发生了一桩震惊整个京城的"血案",梅兰芳差点儿为此丢了性命。当时孟小冬在舞台上扮相俊美,台风潇洒,不知倾倒了多少戏迷,纨绔子弟王惟琛(笔者按:实际是李志刚,后人的报道都根据章君谷的说法而张冠李戴了)就是其中一个。王惟琛一直单恋孟小冬,听说孟小冬嫁给梅兰芳,欲找梅兰芳理论。一天中午,梅兰芳正和"梅党"冯耿光等几个朋友在家吃午饭,王惟琛持枪闯入梅府,将代表梅兰芳出来接待的北平《大陆晚报》经理张汉举打死,自己也被军警击毙,人头被悬挂在大栅栏附近的一根电线木杆上。另一种说法却是绑票案。说是1927年9月14日下午两点多,有位20岁左右名叫李志刚的青年,在冯(耿光)宅绑架张汉举,向梅索借五万元,后张汉举被打死,李自己也被军警打死。究竟是由"枪匪绑票",还是因为妒忌引起血案,当年就莫衷一是,今天旧事重谈,其真相更难明了。但不管怎样,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梅夫人福芝芳终于有了理由:"大爷(指梅)的命要紧。"舆论很快也站到了她的一边。梅兰芳深受惊吓,一度避居上海,梅、孟关系由此逐渐疏淡。

  二是孟小冬吊孝受窘。据曾与梅兰芳、周信芳等人交谊甚厚的吴性栽(笔名槛外人)说:"当时梅兰芳跟孟小冬恋爱上了,许多人都认为非常理想。但梅太太福芝芳不同意,跟梅共事的朋友们亦不同意。后来梅兰芳的祖太太去世,孟小冬要回来戴孝,结果没办到,小冬觉得非常丢脸,从此不愿再见梅。有一天夜里,正下大雨,梅兰芳赶到小冬家,小冬竟不肯开门,梅兰芳在雨中站了一夜,最后怅然离去,所以梅、孟二人断绝来往,主动在孟。"这是指1930年8月4日梅兰芳的祧母(按:即大伯母,梅兰芳从小过继给大伯父梅雨田)过世的事,次日梅兰芳访美回到天津,闻知噩耗,马不停蹄地赶回北京奔丧。作为梅兰芳的妻室,孟小冬理应披麻戴孝在孝堂接待四方吊唁宾客,岂知孟小冬奔到梅宅,却被下人挡在门外,说是福芝芳夫人不准她进门,孟小冬无奈之下,要梅兰芳出来说话,重孝在身的梅兰芳只得两头劝,但两边都没有商量的余地。怀孕在身的福夫人甚至扬言,若是让孟小冬进门,她就拼上两条人命。按照梅兰芳的个性,此时只得转而劝孟小冬,孟小冬万般无奈,含着眼泪奔离梅宅,此时她才知道什么"名定兼祧"、"两头大",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是妻是妾,至今身份未明,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尽奚落,这叫孟小冬情何以堪!

  三是另有第三者介入。梅兰芳在1929年末到1930年访美期间,听说孟小冬身边另有感情介入。传言者还认为,梅兰芳对孟小冬并未明媒正娶,因此孟小冬对梅兰芳不负有婚姻意义上的责任。但这种说法是有些捕风捉影,若孟小冬真有第三者,梅、孟何以要拖到一年后才离婚,而且主动权不在梅兰芳,却在孟小冬?似无法自圆其说。

  上述三种情况或皆有之,但究竟哪一种情况是造成梅、孟分手的直接原因,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了。余叔岩的女儿余慧清在《忆父亲余叔岩》一文中说:"孟小冬同梅兰芳的婚姻是个悲剧。据我所知,在梅兰芳身边的'捧梅集团'中,又因梅的两个妾的关系而分成'捧福(芝芳)派'和'捧孟(小冬)派'。梅的原配王氏夫人在世时,孟小冬同她比较合得来;王氏夫人过世后,在'捧福派'和'捧孟派'的较量中,前者占了上风,孟小冬不甘继续为妾,遂离婚出走。当时的'捧福派'有冯耿光、齐如山等。由于父亲当时尚未收孟为徒,但她已私淑余派,其天赋很为我父亲所看重。因此在梅周围的两派争斗时,父亲就偏向于'捧孟派'。这也是齐如山和我父亲后来结怨的缘由之一。"余慧清又说,每当说起与梅兰芳的分手,孟小冬总是用"离婚"这个词,她对于名分很看重。

1931年夏秋之交,孟小冬在上海聘请了郑毓秀律师作法律顾问,又由上海闻人杜月笙等出面调停,梅兰芳付给孟小冬四万元赡养费,双方终告分手。两人分手后,孟小冬曾一度看破红尘,终日茹斋念佛。不久父亲又病逝,对她又是一大打击。友人不忍其消沉,建议她面对流言蜚语,提出辩解。于是在1933年9月5、6、7日的天津《大公报》第一版上,孟小冬连登三天《孟小冬紧要启事》:

  启者:冬自幼习艺,谨守家规,虽未读书,略闻礼教,荡检之行,素所不齿。迩来蜚语流传,诽谤横生,甚至有为冬所不堪忍受者。兹为社会明了真相起见,爰将冬之身世,略陈梗概,惟海内贤达鉴之。窃冬甫届八龄,先严即抱重病,迫于环境,始学皮黄。粗窥皮毛,便出台演唱,借维生计,历走津、沪、汉、粤、菲律宾各埠。忽忽十年,正事修养。旋经人介绍,与梅兰芳结婚。冬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致名分顿失保障。虽经友人劝导、本人辩论,兰芳概置不理,足见毫无情义可言。冬自叹身世苦恼,复遭打击,遂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抑冬更有重要声明者:数年前,九条胡同有李某,威迫兰芳,致生剧变。有人以为冬与李某颇有关系,当日举动,疑系因冬而发。并有好事者,未经访察,遽编说部,含沙射影,希图敲诈,实属侮辱太甚!冬与李某素未谋面,且与兰芳未结婚前,从未与任何人交际往来。凡走一地,先严亲自督率照料。冬秉承父训,重视人格,耿耿此怀,唯天可鉴。今忽以李事涉及冬身,实堪痛恨!自声明后,如有故意毁坏本人名誉,妄造是非,淆惑视听者,冬唯有诉之法律之一途。勿谓冬为孤弱女子,遂自甘放弃人权也。特此声明。

  从此"启事"中,我们可以明了当初孟小冬嫁梅兰芳时,苦苦追求的是"名分",而在祧母去世时,梅兰芳不能实践前言,以致"名分"顿失保障。原来被孟小冬看作是精神支柱的"名定兼祧",已经不复存在了。到头来孟小冬之适梅兰芳实为侧室,既为侧室而又不为梅兰芳的家族所共认,于情于理自难求全。此恐是导致孟小冬毅然离去的主因。

  虽然梅、孟分手后,仿佛缘分已尽,各不相关,实则无论梅兰芳,还是孟小冬,对旧日恋情,无不中心藏之,何尝半日相忘!学者邓宾善认为,从孟小冬来说,与梅兰芳分手,原是一时负气。在与梅兰芳分手后,她看似心如古镜,波澜不惊,但心中郁积的依然是挥之不去的思梅情结。上世纪60年代,孟小冬在港期间,有些朋友去看望她时,发现她的寓所内供奉着两个灵位。第一个供奉的是余叔岩,余叔岩是孟小冬的师父,故为他设一灵台,此理易明。第二个灵位供奉的是梅兰芳,则不难想见梅兰芳在孟心中的地位。虽然她于1950年与杜月笙拜堂成了夫妻,但仍不忘与梅兰芳旧日的情分。此举示人以她真实的内心世界,世人将会作何感想,她也在所不计了。

  据老作家沈寂说,孟小冬后来在港期间,他有机会和她在杜府单独会面,"在她身上已看不到英俊的扮相,只有憔悴的厌倦人生的愁容。她说的很少,知道我来自上海,便关心地询问起留在京沪两地的京剧名伶,有意无意地单单不提梅兰芳。她不会忘记,也不是遗漏,而是不便启齿。我理解她的苦衷和心情,便主动告诉她关于梅兰芳的情况,辟清香港报刊编造的种种荒唐谣言。孟小冬默默倾听,嘴角露出难以察觉的宽慰的笑窝"。

  至于梅兰芳,在与孟小冬了断感情后,表面上看也是从此绝口不再提及孟小冬,但在他心中,却始终存放着孟小冬的倩影。就在1947年杜寿义演,梅兰芳虽未去剧场看孟小冬演出,但在家连听了两天电台转播孟小冬唱的《搜孤救孤》,在熟悉的声音里,梅兰芳可曾内心澎湃、思潮起伏?可曾有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慨?

  据邓宾善文中说,据说上世纪50年代,梅兰芳路过香港时,还秘密与孟小冬会了一面。这件事是许多敬梅的人所讳言的,但从梅兰芳的为人来看,他勇敢地谋求在港岛与孟小冬再晤一面,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香港一晤,为"梅孟之恋"画上了一个凄美的句号。就让它"此情成追忆"吧!

孟小冬初到北国,频繁演出于京、津两地,参加永庆社、庆麟社、崇雅社等坤班演出。她正值豆蔻年华,明慧照人,台风演技竟能与当时的著名男角老生相颉颃,一时成为风靡九城的红角。虽然演戏要男女分班,但大宅门的堂会却不受这个限制。那时,最红的旦角是有"伶王"之称的梅兰芳,以男性扮女人;最红的生角是孟小冬,以女性扮男人。乾旦坤生,颠倒阴阳。有好事者大力促成他们合作演出了《四郎探母》、《游龙戏凤》,男女角色颠鸾倒凤,演来精彩而又富于罗曼蒂克,进而更撮合他们成了一对佳偶,成为轰动菊坛的佳话。但命运之神似乎没有永远眷顾他们。孟小冬的天生丽质、精湛的演技,曾引来不少"剧迷"甚或追求者,其中有一位单恋孟小冬而不得的狂徒,竟认为是梅兰芳抢走了他的"情人",于是醋海生波,竟跑到冯公馆要找梅兰芳理论,结果闹出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血案,引得社会舆论沸沸扬扬,对孟、梅两人都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两人终告仳离。

  这一事件的男主角叫李志刚(后来的传记及报道文章皆根据章君谷的《杜月笙传》而误为王惟琛,读者可参看同济大学许锦文先生著《梨园冬皇孟小冬传》第142页之"李匪格毙枭首之告示"及"事后军警联合办事处之布告"两照片资料和相关内容,即可辨正)。根据包平和先生的资料,李志刚原籍东北,父亲早丧,既无兄弟,亦无姐妹,随同母亲卜居北京,中学毕业之后,考入东城某大学,就读法律系。彼时的大学生用功于课业者固然很多,但生性爱游荡的自然也有,李志刚就属于后者,他经常到城南游艺园去听戏捧角。城南游艺园是1919年广东商人彭秀康在香厂南角买了几十亩荒地,开辟的一所与上海"大世界"风格截然不同的游乐场。在那里百戏杂陈,应有尽有,最大的剧场演京剧,有楼厅,也有包厢,日夜两场完全由坤班演出,是崇雅社的班底。从上海来到北京的坤角,大都先在城南游艺园招徕顾客,它为坤班演出建立了固定的演出地点,也帮助了无数有才华的女演员成名。最早京剧科班是不收女学徒的,直到辛亥革命后,北京才有了崇德社、维德社等坤班。女演员演唱京剧虽然盛行了起来,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还是进不了前门外的大戏园子,更甭说参加盛大的义务戏演出了。即使名闻全国的须生孟小冬,最早也只能在游艺园演出。

  按照当时游艺园的规定,坤班后台一向是"闲人免进"的,但由于这些捧角者已是熟客,他们要是厚着脸皮大模大样走进后台,谁也不好意思拦阻,李志刚就循此途径经常流连于后台。李志刚在游艺园捧角的目的,原先是要猎取琴雪芳(本名马金凤)的。据陈定山《春申旧闻》中的《马金凤与琴雪芳》一文说,琴雪芳天生贞静,长得极美,用《红楼梦》中的人物来比方,实和林黛玉是一个模子里塑出来的,当年跟阮玲玉一样大受男女学生崇拜。琴雪芳最早演于上海大世界乾坤大剧场,色艺兼优。一度远走南洋,到菲律宾小吕宋去演出,颇获好评,京中盛传琴雪芳到过外国,这下子可替她做了大宣传。1924年她接碧云霞之后于城南游艺园演出,以演古装戏为主,如《麻姑献寿》、《宝蟾送酒》、《千金一笑》等剧。当时都中只有梅兰芳演出这路戏,如今来了个坤角俱然能之,首先惊动了"梅党"冯耿光、吴震修等人,他们都成了座上客。很快,琴雪芳这个名字传到大总统黎元洪的耳朵里,黎元洪召她到公府演堂会,倍加赏许,琴雪芳成了进大总统府演戏的第一位坤伶,从此身价倍增。

  当年她在上海是以马金凤之名演出,名士刘史超16岁的儿子刘野驴天天去捧场,越捧越迷,后来两人产生了感情。没多久,马金凤的母亲查出他们暗地幽会,狠狠打了金凤一顿,并决定把她送到北京从师学艺。金凤到了京城改名琴雪芳,不久就走红了。李志刚锁定琴雪芳为猎艳的对象,无奈她早在上海时即心有所属。后来琴雪芳又与游艺园解约离去,这时李志刚的猎艳对象才换上了孟小冬。于是,李志刚又一改初衷地向孟小冬进攻,也偶借散戏后送她回家的机会,常到她家中坐坐。孟小冬母女因为自己的行当是跑码头、吃开口饭的,对于任何一位主顾也不敢得罪。因此每逢李志刚来到家中,或在后台相遇,总是客客气气地应酬几句,没想到这一稍假辞色,却让李志刚想入非非。后来孟小冬在城南游艺园的契约期满,另搭庆麟社坤班,改在香厂华严路新明大戏院登台,李志刚也跟着转移阵地,仍旧来捧场。

  不料突然有一天,孟小冬临时辍演,李志刚等了几日,始终不见孟小冬的人影,跑到孟家也没有见到本人,更问不出所以然来。正在愁闷彷徨之际,才听人说孟小冬早已嫁给梅兰芳了,当然不会再出来演戏了;而且主婚者是冯耿光,人称冯六爷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李志刚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自忖论财力、势力都无法与冯、梅相比,不过心有未甘,总想乘机见到这两人,教训他们一顿出出这口恶气。于是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费时好几个月,才将冯、梅二人的住址打听清楚,并曾到两家门前窥伺过。案发是在1927年9月14日下午两点多。当时的报人管翼贤的《北京报纸小史》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记载,说张汉举(外号"夜壶张三",亦称"张野狐")"素与梅兰芳最契。时有某大吏之子,与名坤伶某交往甚密,花费金钱甚多,而某坤伶又欲委身梅郎。大吏子不能忍,拟以手枪对付情敌,数至梅郎私寓寻仇未果。某日,梅郎应东四九条银行家冯耿光之召,大吏子跟踪而至。适野狐亦在冯处,张氏素好事,当时声言愿做调人,即与大吏子同车寻某坤伶,未见,复回冯宅。冯宅骤以电话告知宪兵司令部,谓有强盗持枪索款。兵至,即向屋内开枪。恰值张氏与大吏子谈话,二人同死于枪弹之下。事毕,将大吏之子首悬于正阳门外示众,指为强盗云。梅兰芳厚赠张氏遗族。张氏之死固属其冤,但报人不自检点,常与下等人为伍,张氏之死,诚不足惜"。管翼贤的报道中称"大吏之子",还是指向王惟琛,其实是错的。

一种说法是,当天傍晚,梅兰芳去老朋友冯耿光家赴宴,张汉举(张三)也恭陪末座,正当盛筵正开之际,一名男子来到冯宅门口逡巡不去。冯家的仆役上前客气地问道:"先生贵姓?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青年操着山东口音从容地说:"我叫李志刚,在黎明中学教书,因为急事,想见梅老板(旧时对名演员的尊称),烦你通报一声。"仆役遂至上房客厅向梅兰芳通报。这时冯耿光问:"他有什么事?"仆役说:"看样子像是告帮(即借钱)的。"冯说:"你们真不会办事,那就给他几个钱打发走就是了,还回禀什么。"仆役说:"我们已经给他添到二十块钱了,他还不走,非面见梅老板不可。"这时候张三在旁自告奋勇地说:"我去看看……"李志刚见到张三,忙跪倒在地,泣诉道:"先生,我不认识梅老板,只是我父与梅老板有交情,现我父已死三天,停尸在床,无钱入殓,想向梅老板告帮。"张三将李志刚扶起,令其在门房中稍待,自己入内将此事告诉了梅兰芳与在座诸宾客。梅兰芳当时就将随身所带的三十元拿出,其他客人也纷纷解囊,共凑了二百多元,让张三转交给李志刚。张三又来到门房,对李志刚说:"梅老板和一些朋友们都愿帮你,不知你府上在哪?"李志刚答:"家住东斜街。"张三说:"那很方便,我住西斜街,我有汽车,一同送你回家。"这时,有一汪姓客人出来,欲搭张三的汽车回家,于是三人坐上汽车,往西城开去。

  上路后不久,李志刚突然从腰里掏出手枪对准张、汪二人,满脸狰狞,大声说道:"把车开回去找梅老板!"张、汪大惊,张三忙说:"朋友,有话好讲,不必这样。大家都是好意帮你,你何必这样?"李志刚冷笑一声说:"少嗦,我刚才说的都是假话,我今天要向梅老板借十万元,不然就借你二位的脑袋!"汽车重开到东四九条胡同冯宅门口。

  据包平和的记载说,下了车,李志刚叫张三高举双手在前面走,他用手枪抵住张的后心,鱼贯而入,门道站的当差全吓傻了。见两人由前院进了垂花门,直入中层大厅,进去便命张三把厅内电灯全部熄灭,又将厅门大隔扇也关紧,叫张三趴在窗口向外喊话,让冯、梅速筹十万元现钞,都要十元一张的,赶快送来给张三赎命。这时已是晚间八点,前院倒座客厅里酒席未散,门房听差的和汽车司机进来报告经过,大家一听全愣住了。冯、梅两家不用说不能立刻拿出十万元现钞来,就是两三万也筹措不及,只好一面向警察厅报案,一面由冯耿光亲自给中国银行值夜的打电话,叫他们赶快把管库的找来,现开库要凑出十万块的十元现钞送到总裁家里来。不久,内左一区的武装警察,户部街的保安队、侦缉队,步军统领衙门的巡防队,大队人马从四面八方急驰而至,整条煤渣胡同的门里门外都布满了军警,连冯宅三层院落以及左右邻居的房上也站满了人,眼见李志刚挟持着张三就在中厅,只是没法儿下手。那年月军警手里既没有瓦斯枪,也没有催泪弹,想要拿活的、救活的,势比登天还难。

  这时候中国银行已然把十万现钞送来,放在前院客厅里,一共是十大捆。同时侦缉队的人都换了便衣,扮做听差模样来到中厅,李志刚要他们一捆一捆地将现钞往里递送,而他们则在伺机夺枪抓人。但李志刚也很机灵,那支手枪一直抵在张三的后心上,一刻也不放松。李志刚要张三从窗户眼儿将现钞接进来,并查点数目,侦缉队虽然精明能干,但此时对李亦莫可奈何,因为冯六爷有令,就是十万元全给绑匪拿去都没关系,但要保住张三的活命要紧,因此大家无不小心翼翼,不敢贸然行动。直到十万现钞都拿到并点收完毕,李志刚要张三传话,把一辆汽车开到大门口,预先开好车门,等候启行,冯宅遵命照办。这时李志刚叫张三打开大隔扇,双手捧着钞票在前面走,他仍用手枪押着,在后紧紧跟随,由中院走至前院,直到出了大门,两旁的伪装的仆役因投鼠忌器,谁也没敢动。到了汽车车门前,李志刚叫张三抱着钞票先进去,张三低头弯腰往汽车里一钻,手枪枪口刚好离开他后心,伪装的仆役一看机不可失,忙步向车门,李志刚见状便说:"好啊,你们有埋伏!"马上对准张三"砰砰砰"连开了三枪,这时隐蔽的军警一闻枪声,知道事情已决裂,鸣枪示警。李志刚伏在窗下,掏出手枪向外射击,军警也开枪还击,李志刚身中八弹而亡,军警中也有二人受伤。

  当天,官厅就对李志刚以"抢匪绑票"定案,被袅首示众,首级悬在东四九条胡同口电线杆上。还贴有布告:"军警联合办事处布告:为布告事,本月十四日夜十二时,据报东四牌楼九条胡同住户冯耿光家,有盗匪闯入绑人勒索情事,当即调派军警前往围捕,乃该匪先将被绑人张汉举用枪击伤,对于军警开枪拒捕,又击伤侦缉探兵一名,因将该匪当场格杀,袅首示众。由其身边搜出信件,始悉该犯名李志刚,合亟布告军民人等,一体周知。此布。中华民国十六年九月十五日。司令王琦,旅长孙旭昌,总监陈兴亚。"

  在这场意外中,张汉举不幸丧命,事后梅兰芳深感歉疚,为张汉举包揽了后事,并赠送给张家位于麻草园的房屋一幢和现金两千元。

  此事当时轰动了北京。最后虽然有惊无险,但是小报上的流言蜚语却一时之间铺天盖地而来,有的说孟小冬原是那个青年的未婚妻,某某伶人是夺人所爱云云。梅兰芳的名字和命案、绯闻纠缠在一起,是相当难堪的。而梅兰芳在受此惊吓之余,只得深居简出,暂时不登台演出。而"梅孟之恋"更因此蒙上阴影,不久之后,两人终告仳离。

孟小冬从小在京剧家庭长大,在耳濡目染之下,她别无选择地走上了京剧舞台。她9岁开蒙,向姑父仇月祥学唱老生,12岁在无锡首次登台,14岁就在上海乾坤大剧场和共舞台先后与张少泉、粉菊花、露兰春、姚玉兰同台演出,居然有大角风范,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当时的评论界赞她"扮相俊秀,嗓音宽亮,不带雌音,在坤生中已有首屈一指之势"。当时北京是京剧演员心目中憧憬的"圣地",为了谋求开拓一片新天地,在1925年,18岁的孟小冬毅然离开上海,北上拜师深造。谁也不曾料到命运之神既眷顾她又捉弄她,她在人生旅途上迈出的这一步,使她创造出以后事业的辉煌,同时也经历了一段传奇的爱情--和梅兰芳的婚恋,但又饱尝婚变的创伤。

  梅孟之恋,好景不常,很快两人便分手了,从此劳燕分飞,各奔东西。上世纪30年代初,梅兰芳举家南迁,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八一三事变"后,北平形势吃紧;但另一方面也和"粉丝"李志刚追求孟小冬不得,最终导致凶案发生,使梅、孟两人感情最终破裂不无关系。

  孟小冬与梅兰芳分手后,一度息影舞台,寓居天津朋友家,茹斋念佛,并在某寺院受戒,出入于居士林,大有看破红尘之势。直到1933年她才再度复出,自己组班在京、津两地演出。此时她已向余叔岩的辅弼鲍吉祥学余派戏,以《捉放曹》、《乌盆记》等轰动津门。到北京后,她多在东安市场吉祥戏院演出,班底阵容为:青衣李慧琴(影星卢燕的舅母)、武生周瑞安、花脸李春恒、小生姜妙香、丑角慈瑞泉、里子老生鲍吉祥、老旦李多奎、二旦小桂花等。孟小冬演的戏目有《四郎探母》、《失空斩》、《捉放曹》、《奇冤报》、《击鼓骂曹》、《珠帘寨》、《御碑亭》、《盗宗卷》、《黄金台》、《武家坡》等。

  当年孟小冬到北方的最大目的是要求得艺术上的发展,除了演出以外,她先后向陈秀华、陈彦衡、孙佐臣、王君直、苏少卿等人请益,钻研谭派艺术。孟小冬见识越广,对京剧艺术的理解越深。在鉴别比较中,她做出了理智的抉择,最终把目标锁定了余(叔岩)派(新谭派)。她认为余派艺术不仅唱念做表细腻深刻,绝非其他派别所能望其项背;而在唱腔方面的三音联用(高音立、中音堂、低音苍),能藏险妙于平淡,更为她所爱。因此在北京期间,每当余叔岩有演出时,她必前往观摩,细心观察身段、地方(位置);一方面又从陈秀华、孙佐臣学习字眼、唱腔。对余派票友如灌过《沙桥饯别》唱片的李适可(又名止庵),孟小冬也虚心求教。后来她由余叔岩的好友杨梧山介绍认识了余叔岩,后又拜言菊朋为师。言菊朋经常在给孟小冬说戏之余,志奖余叔岩,鼓励孟小冬向余叔岩问艺。对余叔岩心仪已久的孟小冬,最后当然是下定决心,要立雪余门,亲炙教导。

  其实,余叔岩对孟小冬的艺术才华也颇为欣赏。1935年曾有人介绍上海一票友拜余叔岩为师,被余叔岩一口回绝。介绍人走后,余叔岩对身旁的朋友孙养农说:"有些人教也是白教,徒费心力。"孙问:"当今之世,谁比较好呢?"余叔岩回答说:"目前内外行中,接近我的戏路,且堪造就的,只有孟小冬一人!"而在余门弟子中,到最后也确实只有孟小冬一人成就最高,堪称是余叔岩的衣钵传人。余叔岩的女儿余慧清在《忆父亲余叔岩》一文中这么分析道:"父亲一生正式收的徒弟,我记得是杨宝忠、谭富英、孟小冬和李少春。陈少霖因是亲戚关系,教过他《一捧雪》、《洪羊洞》、《宁武关》等戏。后因我母亲去世,继母不让陈家的人进门,陈少霖也就不再来学了。谭富英由于在舞台上已有名,不想再深究而作罢。王少楼因是世交,故有所指点。李少春当时演猴戏很走红,他在学习上不如孟小冬那样认真专一,在字音吞吐行腔方面,使人有似是而非的感觉。"在在都证明唯有天分加上努力,才能攀登艺术的顶峰,孟小冬的成功绝非幸致的。

  孟小冬想拜余叔岩为师,在长达六七年的时间里一直不能如愿。期间她曾多次托人说项,无奈余叔岩这个人,因为剧艺得来不易,不肯轻易传人;同时又因其个性孤介保守,连男徒弟都不肯收,更遑论女弟子了。但是机会还是来了,1938年,著名京剧演员李桂春(小达子)携子李少春北上,托窦公颖、张璧、桂月汀等朋友说情,恳请余叔岩收李少春为徒。余叔岩碍于好友的情面总算勉强应允,10月19日借座泰丰楼举行拜师仪式。在宴席上,许多贺客都为孟小冬抱不平,七嘴八舌抱怨余叔岩说,孟小冬对你毕恭毕敬,亦步亦趋,嗓音条件又比李少春好,为什么李少春一说你就收了,而孟小冬却久久不能如愿,莫非你重男轻女?余叔岩回答:"小冬曾是梅兰芳之妻,后又离异,在这种复杂的关系面前,我收小冬为徒,或有介入矛盾之嫌。"因为梅、余曾是好友,并多次同台演出,但由于旁人的挑拨,已多年不再交谈了。因此,余叔岩有此顾虑,也不无道理。但这时马上有人说:"那好办,请梅兰芳出来说句话,保证不吃醋、不干涉,行吗?"此刻满座哄笑,余叔岩连连摆手,说道:"慢来慢来,男教师收女徒,教学练功时难免搀手扶肩,诸多不便,人言可畏啊!"这时杨梧山插话说:"原来你不是重男轻女,而是生怕男女授受不亲啊!那好办,你的二位女公子不是都喜欢戏吗?小冬学戏时,请慧文、慧清(余叔岩女儿名)陪学,如此这般,外人能说什么呢?"大家都说这是个好主意,余叔岩一时语塞。于是,第二天也是请窦公颖等人介绍,余叔岩正式收孟小冬为徒。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经过漫长的等待,几经周折,孟小冬终于夙愿得偿,成为余叔岩的关门弟子,也是唯一的女弟子。

此时的余叔岩体弱多病,已告别舞台多年。据说余叔岩给人说戏没有课表可循,要他有时间,情绪好,兴致高,在深更半夜,大烟抽足以后,才加以指点。学者许锦文在《孟小冬传》中就说,每天下午3时,"琴师王瑞芝骑着黑色弯把自行车,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胡琴别在腰里,来到东四三条孟府,为孟小冬吊嗓,总共3个小时左右。傍晚6时,琴师就在孟府晚饭。晚饭后,稍事休息,大约8点,孟小冬和琴师一起出门。孟小冬坐自己的包月洋车,王瑞芝仍骑自己的自行车,一路同行,约莫半个小时,即到宣武门外椿树头条余府,就像今天上夜班的职工,准时到岗"。而每天晚饭后,余叔岩要临帖写字,抄写剧本,自己吊嗓、接待客人。等这些客人都散尽了,差不多就快到子夜时分了,这时余叔岩才开始给孟小冬说戏。有时学戏学得实在晚了,余叔岩就用自己的私车把孟小冬和王瑞芝分别送回去。

  同时,余叔岩对徒弟的要求十分严格,如果前面所教的内容你没完全学会,他是不会继续往下教的。所以跟他学戏的人,一定要有工夫和耐性,才能学到东西。孟小冬殷勤奉侍,照顾周到;请问艺事,敬业执著,余叔岩自然也倾囊相授,除了《洪羊洞》、《搜孤救孤》以外,余叔岩对《失空斩》、《捉放曹》、《奇冤报》、《击鼓骂曹》这些孟小冬常唱的戏,都加以修正,使其更臻完善。孟小冬曾对人说:"我拜余老师后,余老师就主张从根底研究。首先,在字音准确上下功夫,所以偏重念白,兼及做派。《一捧雪》一剧,余老师曾教授三个月,口讲指画,不厌其烦,要求在唱念中要传神。所有唱工戏,无论整出还是一段数段,无一不由字眼说起,从发音以至行腔,凡是平上去入、阴阳尖团,以及抑扬高下、波折婉转,均反复体察,广加考究,必令字正腔圆而后已。"据陈维麟的《余叔岩生平回忆片断》文中说:"某次,孟小冬演《失街亭》,余在后台为之把场,演毕卸装时,其友人对孟说,孟演到'斩谡'时,怒目瞪眼,白眼珠露出太多,不好看。孟立即问余如何克服,余随口指点说:'记住,瞪眼别忘拧眉,你试试!'孟对镜屡试,果然,既好看,也不再露白眼珠了。事虽微小,亦足证余在艺术上的深邃造诣。据余对人述及他对孟的评价,认为孟的唱工可到七分,做工最多五分。孟之技艺,当时内外行无不称道,声誉极高,而叔岩只给予如是评价,说明余对徒弟要求甚严。"

  尤其是余叔岩当时罹患膀胱癌,自知不久于人世,他唯恐余派艺术从此失传,便强忍剧痛,从病榻上撑起,做身段给孟小冬看,一招一式,分毫不差。力乏时摇摇欲倒,但仍不罢休,要孟小冬扶着他,又唱又做。常常是余叔岩满头冷汗,孟小冬满眼泪水。这感人肺腑的师徒之情,这动人心弦的教学之景,恐无前例,应永志史册!孟小冬的艺术在拜余之后,升堂入室,尽得精髓,成为余派嫡传第一人。五年之内,余叔岩为她说了近十出的全剧,分别为《洪羊洞》、《捉放曹》、《失空斩》、《二进宫》、《乌盆记》、《御碑亭》、《武家坡》、《珠帘寨》、《搜孤救孤》等,还有一些戏的片段或选段,总共三十出戏左右。

  1943年,余叔岩因患膀胱癌不治逝世。孟小冬痛挽恩师,她的挽联写道:"清方承世业,上苑知名,自从艺术寝衰,耳食孰能传曲韵;弱质感飘零,程门执辔,独惜薪传未了,心丧无以报恩师。"其哀痛溢于言表。"独惜薪传未了,心丧无以报恩师"是孟小冬的自谦之词,学者孟瑶在《中国戏曲史》中就评价说:"(孟小冬)自拜叔岩,则每日必至余家用功,寒暑无间。前后五年,学了数十出戏,是余派唯一得到衣钵真传的人……假若余派的东西是真正研究院的玩意儿,孟小冬倒真是一位唯一够资格的研究生。名贵则名贵极矣,然大好艺术不能广传,总是一件令人扼腕的事。"

  "弱质感飘零"的孟小冬最后却情归杜月笙。余慧清说:"孟小冬同梅兰芳离婚后,曾对我们姐妹说,她以后再也不嫁人,又说不嫁则已,要嫁就要嫁一位跺脚乱颤(即有权有势)的人。"这话里头显然隐含着不少的委屈。杜月笙当年在上海滩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是否正暗合了孟小冬的预言?

杜月笙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黑社会的巨头之一,与黄金荣、张啸林齐名,而且后来居上。他生于1888年农历七月十五,因这一天皓月当空而得名月生,后改为月笙。杜月笙喜好京剧,有"天下头号戏迷"之称,他曾兼任多家票房的理事。他自己开设的恒社,专门设有平(京)剧组,名伶马连良、高庆奎、谭富英、叶盛兰,名票赵培鑫、赵荣琛、杨畹农等人,都是该社门徒。杜月笙戏瘾很大,不光爱听爱看,也爱唱,而且请过专人教授。教他唱戏的老师先后共有两位,早期是金少山的哥哥金仲林,后期是有"戏篓子"之称的苗二爷--苗胜春。他每学会一出戏后就到票房里走票。杜月笙唱戏工老生、武生,他最喜欢演赵子龙、黄天霸这一类人物。他第一次登台是1922年,在无锡荣宗敬(荣毅仁的伯父)五十寿辰的堂会上,此后便经常粉墨登台。人们记忆最深的几次大型演出,如1924年为齐(燮元)卢(永祥)战争的难民组织募捐义演,杜月笙和张啸林合演过《连环套》。1930年杭州西湖博览会开幕时举办的义务戏专场,他和张啸林合演过《打严嵩》。1931年上海中华赈济会救济长江水灾募捐义演,他和张啸林合演过《骆马湖》。上海证券交易所理事长张慰如主演《玉堂春》,他和张啸林分别扮演蓝袍和红袍。

  作家魏绍昌在《艺苑拾忆》里说:"杜月笙唱戏改不了他那浦东方言,尤其他善演的《打严嵩》,那段西皮流水,咬字发声最为浓重,被独角戏名演员王无能编到滑稽段子《杜月笙打严嵩》里,到处表演,在市民中广为传笑。此事传到杜月笙的耳朵里,在一次杜公馆举行堂会时,杜月笙差人送柬,请王无能来演这个节目。王无能心惊胆战,又不敢不到,无奈之下,硬着头皮表演了一回。唱完,他加了一句话:'我唱的是杜派,杜先生已经自成一派了。'杜月笙看得很开心,听得也舒服,不但未加怪罪,而且连说蛮像、蛮像,出手赏给王无能现大洋200块。"

  1929年,杜月笙41岁,娶坤角老生姚玉兰(姚谷香)为妻,那是杜月笙的第四任妻子。杜月笙的元配是沈月英,也就是杜月笙长子杜维藩的母亲。那是在1915年,当时杜月笙刚刚出道,为他主持婚礼的是黄金荣和被杜月笙尊为"老板娘"的桂生姐。到了1918年,因沈月英身体孱弱,中馈无人,于是在那年娶了两位夫人,上半年娶的是陈氏夫人,先后生子维垣、维翰、维宁。下半年又娶了孙氏夫人,生维屏、维新两个儿子。两位太太最早都住在民国路民国里,后来杜月笙搬到华格臬路,这位孙氏夫人便住进了三楼,人称"三楼太太"。

  姚玉兰与孟小冬是师姐妹,私交甚笃。姚玉兰也是出身于梨园世家,母亲筱兰英(1878-1954)祖籍河北香河,生于天津。6岁入天津宁家班(坤班)学艺。按坤班惯例,不分行当,生、旦、净、丑各行角色,都由女演员扮演。所以筱兰英开蒙虽为正工老生,可是除了旦角及红生戏外,无论老生、小生、武生甚至花脸,无不兼长。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她唱老生没有"雌音",唱花脸能有"炸音"。拿手的老生戏有《四进士》、《九更天》、《南天门》、《寄子》等。她曾与杨小楼合演过《连环套》,她扮演的窦尔敦,气魄雄伟,工架老练,口齿刚劲。她唱红以后,挟技远游,走遍江南、东北、西北,甚至远至新加坡、南洋群岛各地。她的丈夫是梆子青衣姚长海(艺名一斗金),生有二女,长女姚玉兰,工青衣、花衫及老生;次女姚玉英工花脸、丑,后来登台未久,即以肺病早逝。姚玉兰9岁在汉口坐科学艺,12岁就正式上台演出。14岁到山东烟台演出,其时妹妹玉英也学成出师,两人同时演出《虹霓关》,一唱王伯当,一唱东方氏;到二本又互换角色,分别饰演丫鬟和东方氏。姚玉兰还能演关公,当时坤伶能演红生戏的极少,她则每唱必红。姚玉兰曾和母亲、妹妹合演《群英会》带《华容道》,筱兰英前鲁肃后曹操,姚玉英前周瑜后周仓,姚玉兰演关公,一时传为佳话。当时筱兰英带着两个女儿在上海大舞台演出,经黄金荣的儿媳李志清从中说和,将姚玉兰许给杜月笙为侧室,生有二子维善、维嵩,二女美如、美霞。

  姚玉兰和孟小冬是孩提时的玩伴、长大后的闺中密友,关系非比一般,正因如此,才有了孟小冬下嫁杜月笙的一段情事。

其实早在1925年,杜月笙就曾在北京拜会过孟小冬,留下极佳的印象。过后不久,就听说她嫁给了梅兰芳,杜月笙当时心里还蛮不是滋味的。后来梅、孟仳离,孟小冬原拟提告,1931年夏秋之交,孟小冬到上海聘请了郑毓秀律师当法律顾问,后因姚玉兰的劝说,就由杜月笙出面调停,梅兰芳同意付给孟小冬四万元赡养费,双方终告分离。

  1936年11月,孟小冬与章遏云同赴上海作短期演出,当时就住在姚玉兰在辣斐坊(今复兴东路复兴坊)的住处。据梅兰芳的秘书许姬传的《忆孟小冬女士》文中说:"我还记得1936年孟小冬女士在上海演出时,我与姚玉芙兄看了她的《空城计》、《捉放曹》、《珠帘寨》、《盗宗卷》、《南阳关》、《乌盆记》……我们认为是后起之秀的难得人才。演到20天,小冬突然因病辍演,我到辣斐坊姚玉兰女士家中探病,我询问了病情,并嘱她安心养病。临走时,小冬对我说:'许姬老,我是从小学艺唱戏的,但到了北方后,才真正懂得唱戏的乐趣,并且有了戏瘾。这次原定唱40天,现在突然病倒了,我觉得此后已不能长期演出,我的雄心壮志也完了。'我从她沮丧的面容、微弱的声音中,觉得一个演员正当壮年奋发有为时,预感到舞台生活的远景不祥是凄凉而痛苦的。"

  1937年4月,年方30岁的孟小冬为提携比她小13岁、刚入剧坛不久的张君秋,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合演《武家坡》、《法门寺》、《四郎探母》等剧,孟小冬并单演《失空斩》、《奇冤报》、《盗宗卷》。《天津商报画刊》4月17日曾有文章评论孟小冬首晚的《失空斩》说:"孟之孔明脸部不涂胭粉,台步大方,扮相雍容,不知者几难辨其为女子,唱、念、做均较前臻火候,纯无剑拔弩张之势。"紧接着,4月23日天津《大风报》发表当时著名剧评家哈杀黄的《喜孟小冬出台》文章,赞美孟小冬的唱工酷似余叔岩。

  1937年下半年,日寇侵占上海后,杜月笙偕姚玉兰逃往香港,孟小冬则返回北平。1938年,孟小冬到沪演出后,转去香港探望过杜月笙、姚玉兰,在港住了一个月左右。回到日寇铁蹄蹂躏下的北平,孟小冬拜师学艺,凭着坚韧的意志、非凡的才气和对艺术执著的追求,终于执余派之牛耳。杜月笙对其钦佩爱慕之余,尤怜惜其个中的甘苦。翁思再先生在《余慧清谈孟小冬》一文中说:"这个时期,她根据师傅规定,不再搭班演出,只是偶尔把学完的戏登台实践一下。如此基本不演出,她的日常生活来源会是个问题,孟小冬对余慧清说:'不要紧,我有"贵人"相助。'起先不知所指,后来才知道是杜月笙在资助她。"

  1946年,已返回沪上的杜月笙,又让总账房黄国栋写信给孟小冬,催其南下。孟小冬由于想念好友姚玉兰,也就不再推托。姚玉兰的嘘寒问暖,杜月笙不露声色的敬重体恤,使她感受到数年来未曾有过的温暖,她那孤苦无依的心灵又找到了依托。孟小冬两次来上海,均与姚玉兰住在迈尔西爱路(今茂名南路)18层楼的高级公寓中。其中有一次,孟小冬还和姚玉兰一起去南京西路成都路口的"高士满",听了小彩舞的京韵大鼓。

  许姬传回忆说:"在1944至1947年间,孟小冬常来上海,我们在吴普心家相聚,因为普心的夫人是吴俊升的女儿,有老生嗓音,喜欢唱京剧,有时王瑞芝为我们操琴吊嗓,小冬常唱《御碑亭》、《乌盆记》、《沙桥饯别》等,我吊《卖马》、《碰碑》、《桑园寄子》等。她学余,我学谭,她唱正宫调,我唱六半调,她的嗓音高亮,立音强,出字收音、行腔用气均有法度,听出是经过名师指点,在女老生中是鹤立鸡群的。"

1947年8月,为祝贺杜月笙六十寿辰,孟小冬接到杜月笙的亲信、祝寿义演的"戏提调"金廷荪带来的姚玉兰的亲笔手笺,邀她参加义演。感于杜月笙对她的多次关照,她便先于其他被邀名伶来到上海。对孟小冬的到来,杜月笙十分高兴。堂会原计划在上海中国大戏院演出五天,自9月3日起到7日止。戏码分别是:9月3日夜戏:(一)《蟠桃会》:阎世善。(二)《拾玉镯》:筱翠花、姜妙香、马富禄。(三)《法门寺》:张君秋、杨宝森、裘盛戎、马崇仁、马富禄、芙蓉草、刘斌昆。(四)《龙凤呈祥》:梅兰芳、马连良、叶盛兰、谭富英、李少春、麒麟童、袁世海、李多奎。9月4日夜戏:(一)《摇钱树》:阎世善。(二)《翠屏山》带《时迁偷鸡》:筱翠花、叶盛长、叶盛兰、李少春、马富禄、叶盛章。(三)《武家坡》:谭富英、张君秋。(四)《打渔杀家》:梅兰芳、马连良。9月5日夜戏:(一)《群英会》:马连良、麒麟童、林树森、叶盛兰、马富禄、袁世海、裘盛戎。(二)《樊江关》:梅兰芳、筱翠花。9月6日夜戏:(一)《三岔口》:李少春、叶盛章。(二)《探母回令》:梅兰芳、杨宝森、麒麟童、谭富英、马连良、李多奎、姜妙香。9月7日夜戏:(一)《打瓜园》:阎世善、叶盛章、裘盛戎。(二)《得意缘》:章遏云、叶盛兰、芙蓉草、盖三省、汪志奎、马富禄。(三)《搜孤救孤》:孟小冬、赵培鑫。

  五天演出,京剧名角毕至,盛况空前;由于各界的盛情,又照原戏码,自8日起加演五天。但梅兰芳、孟小冬两位昔日同巢的爱侣,却刻意不同台了,五天堂会中,梅兰芳有四天唱大轴,第五天梅兰芳歇工,孟小冬就在这一天唱大轴。抗战胜利后,孟小冬只在欢迎蒋介石抵达北平时登过一次台,再就是这次为杜月笙祝寿又演了一次,此后再不登台表演。所以这次她登台献艺,成为京剧舞台的广陵绝响。许姬传说:"这次的印象,小冬吃调高而立音特强,吐字清晰,腔简韵厚,喷口有力,身段简练而能传达剧中人的思想感情,已得到余派真传而成熟了。"老作家沈寂回忆他当年看戏的情景说:"我被她那余派嫡传的盖世绝唱和精湛艺技所陶醉入迷。她每唱一句,全场轰动;我每听一段,击掌叫好。我仿佛看到了余叔岩复活而惊服,也庆幸余派有后而激动。当时情景,历历在目;当时心境,记忆犹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后来听梅兰芳的管事姚玉芙说,孟小冬演了两场《搜孤救孤》,梅兰芳虽然没有到场,但在家听了两次电台的转播。

  杜月笙对孟小冬心仪已久,祝寿义演一别,杜月笙更是万分难舍,萦念伊人。1949年初,平津战役爆发,解放军势如破竹地向平津推进。杜月笙担忧孟小冬在北平的安危,他要姚玉兰以姐妹之情马上去信,劝孟小冬迅即来上海。那时,北平几成围城,人心惶惶,谣言纷传,孟小冬孑然一身,六神无主。接信后,孟小冬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便匆匆打点行李离开北平。因当时交通中断,杜月笙特派专机将孟小冬接到上海。杜月笙要她安心留在上海,把杜公馆当作自己的家,不必拘谨,等有合适的机会,一定让她再度登台,这使孟小冬感受到了有生以来少有的温暖。姚玉兰也劝说道:"小冬,你留下来吧,这么大年纪,还只身漂泊,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孟小冬自忖时局动荡,尚无枝可依;同时仰慕杜月笙的侠义风范与照顾之恩,还有姚玉兰和她姐妹般的情谊,于是她就以杜门为其安身立命之所了。

1949年5月初,杜月笙全家匆匆离沪去香港,住坚尼地台十八号,公馆内外事务由姚玉兰主持。此时的杜月笙已非盛年,而是年逾花甲一病翁,孟小冬自入杜门后,就自然地挑起了侍奉杜月笙的担子。她一直沉默寡言,对一切看不惯、听不得、受不了的事情,都漠然置之。1950年间,杜月笙一家有过移居法国的打算,那天,杜月笙当着家人的面,掐指计算迁法需要多少张护照。一向傲岸的孟小冬在此时却迫不得已,淡淡地说了句至关重要的话:"我跟着去,算是个丫头呢,还算女朋友呀?"想当初,为了名分,她毅然离开了梅兰芳;此时此刻,要随人远走他乡,不能又是没名没分的。孟小冬一语甫出,满屋肃然。杜月笙一愣,当即宣布尽快与孟小冬成婚。那一晚,杜月笙下了他那几乎已离不开的病榻,由人搀扶着,与孟小冬在香港杜公馆补行了婚礼,孟小冬成了杜月笙的第五位太太,杜月笙给了孟小冬一个名分。一生傲岸的孟小冬,最终也只能屈从于命运的摆布了。一年后的8月16日,杜月笙病逝于香港。

  当初姚玉兰拉拢孟小冬,原是要抵制"三楼太太"的,但等到"三楼太太"携子远走美国之后,姚、孟之间又不甚相得了,杜月笙曾在病榻前要求她们握手言欢,但表面上虽然和好了,骨子里依旧芥蒂未释,一直到杜月笙病逝,两人都未能和好如初(直到姚玉兰到台湾的多年之后,两人才误会冰释)。不久,姚玉兰到了台湾,孟小冬则留在香港,深居简出,专心教授弟子。

  孟小冬并不随便收弟子。只有具有天赋、意志坚强又迷恋艺术的人,才能有资格做她的学生。她的三位弟子赵培鑫、钱培荣、吴必璋正是如此。她教授弟子极为认真、严格,规定未经她的许可,不能在外面随意吊嗓,更不准在外面唱尚未纯熟的戏。据刘嘉猷说,她曾有一位准弟子,略窥余派剧艺门径,唱做俱达到一定水平,曾经一度彩排,口碑甚佳。不久学习《捉放宿店》,念唱的同时兼排身段,等他自认为排得够熟练了之后,便屡请在台北公演。但是孟小冬认为他在做表与感染的神气上未尽善尽美,因此始终未予答应。

  孟小冬在港期间还协助孙养农写书,据孙的弟弟孙曜东回忆说:"孟小冬这时对孙养农建议:'咱们写本书吧,写写跟余先生学戏的事。'此举果真有号召力,书名定为《谈余叔岩》,由赵叔雍(尊岳)执笔,出版后(按:1953年出版)成了香港的畅销书,一版再版,孙养农稿费赚了几十万港币,而孟小冬一个钱也不要,全给了孙养农,因孙养农已家道中落,要养家糊口。那时我已被送往白茅岭农场改造,也靠孙养农按月接济,而孟小冬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帮助了我们全家,这是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

  在建国初期,流落在香港的京剧演员马连良、张君秋、杨宝森等,在周恩来的统战政策下,返回内地。当时孟小冬也是统战政策争取的对象之一,周恩来总理曾委派章士钊多次赴港,做孟小冬的工作,说服她回内地。章士钊是民国初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北伐后居住在上海,常受杜月笙接济,也因此与杜府有旧,而且此时孟母张云鹤女士尚住在北京,章士钊认为这事自然是水到渠成,孟小冬一定会回去的,不意却遭了婉拒。章士钊每年去一次香港,就是为了此事。1947(丁酉)年章士钊去香港,为孟小冬写了个条幅:"当时海上敞歌筵,赠句曾教万口传。今日樊川叹牢落,杜秋诗好也徒然。绝响谭余迹已赊,宗工今日属谁家?合当重启珠帘寨,静听营门鼓几挝。(丁酉春在香港右诗奉诒令辉仁嫂夫人用资笑粲)"诗句表现了章士钊说服不成的无奈与喟叹。虽然没能说服成功,章士钊对孟小冬却一直念念不忘。杨继桢在《章含之的四合院情结》文中说:"几十年后,我们看到四合院正房东墙上挂着一幅立轴,写着:'津桥昔日听鹃声,司马梨园各暗惊。人面十年重映好,梁州复按陡生情。'落款是:'小冬女士清鉴 章士钊。'听说有一次朋友来访,指着立轴对章士钊的女儿章含之说:'你父亲大概是单相思吧?不然送给孟小冬的字怎么会在自己手里?'章含之笑着点头。"

  章氏返回大陆以后,本应画下休止符,不意在"文革"以后,有人策动"贬余",把余叔岩与麒麟童(周信芳)并列为两大"戏霸"。从此,余叔岩的十八张半唱片,不再在坊间露面。要想听点余味的京戏,只有找杨宝森的录音带。倒霉的是余家慧清小姐,她嫁给同学李永年,在上海盐业银行做事,生了三个女儿,因为亡父是"戏霸",大女儿去了新疆,二女儿去东北插队,三女儿初中毕业就不准升学,家中的古董书画也被劫烧一空。

1967年,孟小冬由香港转赴台湾定居。她在台十年,绝少应酬,深居简出;不接受电视、广播访问,不录音,也未演出,虽然也有少数票友登门请益,在她家内清唱,她偶尔也加以指点,但谈不上授徒。她由绚烂归于平淡,终其余年。1977年5月26日深夜,一代名伶孟小冬因肺气肿及并发症与世长辞。斯人已去,许多人,尤其嗜好余派的戏迷,非常惋惜,甚至有人以为余派从此"绝响"了。孟小冬生前已将其艺术成就之一大部分,由其生徒以唱段或说戏录音的形式完整保存下来;死后又由其弟子成立了"孟小冬国剧奖学金委员会",继续弘扬余孟艺术,对其一生从事之剧艺工作,可谓已画上一完美的句号。

  孟小冬逝世后,杜月笙的大公子杜大律师维藩以"继妣"讣闻,当时的台湾政要多有挽联致祭,名流雅士学生民众数千人前往灵前追悼行礼。古今艺人,受此荣宠者,恐仅一人而已。她的遗骨埋葬于她生前自己挑选的山佳佛教公墓,墓碑上书:

  杜母孟太夫人墓 张大千敬题

  一代色艺双绝的坤伶,一个倔强而又聪颖的女子,最终逃不过薄命的定数,两度为妾,委屈半生,在寂寥中度过最后的黄昏。许姬传曾有诗悼之曰:

  丁沽初睹玉精神,羽扇纶巾意态醇。

  殚志寻师求绝艺,余门立雪得传薪。

  沧桑几度鱼书隔,瀛海惊闻墓草醇。

  回首春申歌舞地,绕梁遗韵落芳尘。

  这该是孟小冬一生的最佳写照。而张伯驹曾以为孟小冬归杜后,随杜去港,后听传言说她病死香港,因此赋诗曰:"梨园应是女中贤,余派声腔亦可传;地狱天堂都一梦,烟霞窟里送芳年。"诗中也不无惋惜之意。

孟氏冰雪聪明,资质绝伦。其立雪余门之际,正值余艺炉火纯青之时;而其师徒之谊,情逾父女,故能倾囊相授、薪火相传。余叔岩以亲身经历,深感学艺之艰苦,加之自知病入膏肓,因此对孟小冬说戏更加耐心,希望薪传于小冬。孟小冬曾对人说:"我拜余老师后,余老师就主张从根底研究。首先,在字音准确上下功夫,所以偏重念白,兼及做派。《一捧雪》一剧,余老师曾教授三个月,口讲指画,不厌其烦,要求在唱念中要传神。所有唱工戏,无论整出还是一段数段,无一不由字眼说起,从发音以至行腔,凡是平上去入、阴阳尖团,以及抑扬高下、波折婉转,均反复体察,广加考究,必令字正腔圆而后已。"吴小如曾谈到,孟小冬早年不但连《逍遥津》、《十八扯》都唱,就是彩头班的连台戏或上海滩上的"文明"新戏,也都来者不拒。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期,已是取法乎上,"结束铅华归少作,摒除'魔道'入中年"了。而等到拜余之后,可说是从野狐禅皈依了大乘佛教,从卖一条"坤伶"的高嗓门儿转入了清醇雅淡的京剧正宗。

  1938年12月24日孟小冬在西长安街新新戏院(后改首都电影院),白天唱《洪羊洞》,这是她舞台生涯中最璀璨的一页,因为有恩师余叔岩亲自"把场"。据说出场前余叔岩说了句"杨六郎快死啦",推了孟小冬一把,正好让她踩着锣鼓点出场。当时一些报刊,每在孟小冬演一剧后发表剧评时,对孟小冬的唱白甚至一举手一投足都推崇备至,尤其是余叔岩早已息影多年,孟小冬俨然成为观众脑海中的余叔岩替身,透过孟小冬传神的演出,再次触摸到余派的脉搏。

  余叔岩授徒时曾说:京剧表演是七分念白三分唱,唱腔要注意抑扬顿挫,身段要注意阴阳向背,做派要讲究迭折,要注意剧中人身份。例如,扮文人须有书卷气,必须蜂腰驼背,不能挺胸凸肚,两臂要圆,用以支撑行动;扮大将要有大将气派;扮丞相要有丞相风度。表演时一举一动、一唱一白都要适合剧中人的身份。他举例说,《战太平》一剧,二兵监斩华云出场时,华云带着手铐,二兵一声呐喊,此刻华云头部不能动,只能昂首阔步,斜着二目看二兵,作鄙视的表情;反之,如扭回头看二兵,就失去了华云的大将身份。又如《空城计》中诸葛亮升帐,两旁喊堂时,诸葛亮也只能用眼角斜视两旁,头不能动。演至探子"三报",第一报,看到王平的地图,要从眼中表露出由于马谡在山顶扎营,已知街亭必失无疑,因而看了地图后收下,立刻差人到列柳城调赵云率军前来;第二报,街亭失守,这是诸葛亮早已料到的,所以表情并不惊奇;第三报,司马懿大兵离西城四十里,这时场面起"乱锤",按照惯例,在其他戏中"乱锤"一起,场上演员一定要作惊恐表情,但此次却不同,只能惊而不恐,因为诸葛亮这时惊是惊在本来应该赵云先到,但为什么司马懿大军却这样快就到了。这是惊但不是恐,因为如果一恐,就失去诸葛亮的身份了。这项表情很难,一般表演时,对惊和恐从脸上的上半部眉眼看,往往分不清楚,这是不善于区别惊与恐的表情之故。余叔岩说,这一点,关键主要在嘴上,在髯口里面即张口为惊,闭口为恐。只有通过反复琢磨和练习,才能演得恰到好处。

  张伯驹是余叔岩的好友,他31岁从余叔岩学戏,每日晚饭后去其家,余叔岩饭后吸烟过瘾,宾客满座,午夜12时后开始说戏,常至深夜3时始归家。如此者十年,因此余叔岩戏文武昆乱传给他最多。他在谈到余叔岩在教戏时说,什么人可以学什么戏,其实余叔岩是非常清楚的,他常因人施教。张伯驹在《红毹纪梦诗注》中说,他曾请余叔岩教他《坐楼杀惜》,余叔岩说:"每一个演员不能每一出戏都能演好,因为其人身份与剧中人之身份大有不同。其内心若表演不出,做工神情即差。宋江是一个坏人,是县衙门书吏身份,"坐楼"全是耍骨头,"杀惜"突然变脸,凶恶情状毕露。你是一个好人,是儒雅潇洒的书生身份,如你演《空城计》、《问樵闹府》、《盗宗卷》、《御碑亭》、《游龙戏凤》、《断臂说书》、《审头》等戏一定好,因为你本身就是戏。饰宋江不会耍骨头,没有其凶恶本质,表演不出其内心,演得不会出色,所以不主张演此。"张伯驹认为余叔岩说得至为有理,因此有诗曰:"演来须重内心戏,身份由来有定评。能耍骨头能变脸,书生难比宋公明。"

余叔岩教戏,是因材施教的。你如果领悟力强,肯用功,他会毫不保留地倾囊以授,而且极为认真。剧评家丁秉就认为孟小冬因为一来私淑余叔岩多年,过去从陈秀华、孙老元那里已经学到相当基础,又加上天资聪颖,一点就透;二来她生活简单,只一个人,薄有私蓄,不愁生活,不需要靠唱戏吃饭,可以慢慢学,不急着唱;三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她渴望拜余多年,一旦实现,自然全心全力,全副精神都放在学戏上。她在余家,除了学戏以外,在余叔岩夫妇面前,承欢膝下,有如侍奉双亲;与两位师妹(余的两个女儿)处得情同骨肉。她又通晓世故,练达人情,对老妈、下人、门房都时有赏赐,所以"孟大小姐"在余家的人缘极好,自然因势利便,尽得薪传了。

  丁秉在《孟小冬剧艺管窥》一文中说:"一位演员给观众的第一印象,便是扮相。孟小冬生得明眸隆准,扮须生虽然挂上髯口(胡子),让人看来剑眉星目,端庄儒雅,先予人以好感。""所谓台风,就是这位演员在台上,是否能拢住观众的神,使观众对他注意,也就是一般人所谓的仪态。……孟小冬的台风,'温文儒雅,俊逸潇洒'八个字可以概括,使人有'与君子交,怡怡如也'的感觉。""孟小冬得天独厚的地方就是她有一副好嗓子。五音俱全,四声俱备,膛音宽厚,最难得的是没有雌音,这是千千万万人里难得一见的,在女须生地界,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可说前无古人了。拜余之后,又练出沙音来,更臻完善。……孟小冬的唱工,除了因有嗓子,可以任意发挥,无往不利以外,最宝贵的,是她唱得考究,不论上板的,散的,大段儿的,或只有两句,她都搏狮搏兔,俱用全力。对于唱工持这种郑重而认真态度的人,梨园界中只有两位,一位是余叔岩,一位就是孟小冬了。……环顾过去诸大名伶,对于摇板、散板,注意唱的,也就是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郝寿臣诸人而已,但是都不到百分之百的考究。唯有余叔岩、孟小冬二人,对唱工是一句不苟、一字不苟的。因此,他们师徒二位,唱戏也就特别费神费力,唱一出戏的精力,够别人唱三出戏的(别人不肯这么傻干)。而也就因此,他们二位不耐久演常唱,时演时辍,休息多于登台者,也就是这个原因。""梨园界有句话:'千斤话白四两唱。'也就是说,念白比唱重要多了。念白的要求,需字眼发音正确,咬字清楚,大段儿要抑扬顿挫,疾徐有致,短句也要有气氛,含感情。对于这些条件,孟小冬都能做到。"

  另外针对"做表"(做派、表情),丁秉也根据他多年来看过的孟小冬的十多出戏,举例说明之,他说他看孟小冬《空城计》时,她还不到30岁,但是她火候的精湛,已臻上乘了。头一场"坐帐"那段"羽扇纶巾……"的大引子,念得字音正确,阴阳分明,有韵味、有气氛,而且还有丞相的风度。对马谡叮咛的一段原板,余派唱法,在"……领兵……"处有一个巧腔,大凡唱老生的都会,但真正能唱得"够俏皮而自然"的,却没有几位,孟小冬是其中一位。"闻报"一场,孟小冬就展露出她在唱、念、神情、做派上的功力了。旗牌送来地图,念"展开"以后,开始看图,先上下左右粗看一下,表示先要了解地理位置;然后仔细观看,一见营盘扎在山上,立刻脸上表情骤变,先惊愕,再诧异,再转变为惋惜、失望,不但有层次,有交代,而且转变得快,马上抬起头来,用眼神表示出急智和决断,吩咐旗牌:"快快去到列柳城,调回赵老将军,快去!"边念边做手势,最后念道:"快去!"时,用手一挥,表示出紧急命令的重要来,念、做、表情俱到。遣走旗牌以后,念:"好大胆的马谡哇……只恐街亭难保!"此时认为街亭必失,已有心理准备了。所以探子头报:"马谡失守街亭。"念"再--探",缓慢而平静,接念:"如何,果然把街亭失守了。"把预料必发生的事证实了。探子二报:"司马懿领兵往西城而来。"孟小冬第二个"再探",念得短促而镇定。然后念:"呜呼呀……悔之晚矣。"神情上就表示出事态严重,追悔莫及了。探子三报:"司马懿大兵离西城不远。"孟小冬第三个"再探"的念法是:"再,再探。"脸上稍露出颇出意外之色。别的演员有连念好几个"再",而脸上仓皇失措的,那就有失孔明身份了。"城楼"一场,最精彩的唱段是"我正在城楼观山景"那段二六,有如行云流水,自然对话,同时板槽工稳,隽永有味。这几样并存,是非常难做到的。"斩谡"一场,入帐把扇子交左手,以右手指王平;等带到马谡,又把扇子交还右手,以扇子指马谡,这种小动作都是谭、余真传。与王平对唱快板,尺寸极快,而字字清楚入耳。对马谡的两次叫头,几乎声泪俱下,听得令人酸鼻。

《搜孤救孤》是余叔岩亲授孟小冬的戏,也是孟小冬的拿手好戏。1939年曾在北平演出,1947年在上海杜寿义演时,连唱两天,以后就成为广陵绝响了。丁秉犹记当年在北平观剧的情景:第二场程婴(孟小冬饰)劝妻(魏莲芳饰)舍子,妻子坚决不肯,只好一人在客座上生闷气,公孙杵臼(鲍吉祥饰)来了,程婴抬头稍打招呼,并未起来。稍过一会儿,才想起人家是客人,赶快起来,把公孙让到客座,自己坐到主位。把程婴气急败坏的心情,形容得入木三分。公孙问他妻子可曾应允舍子之事,孟小冬念:"她……不肯哪!"那个"她"字念得重,且念且用右手指向程妻房中,面上则带惶急、惭愧、冤枉的综合表情,意思是表明:"不是我说她贤德的话黄牛了,而是她太顽固了,我没有故意骗你。"最后法场祭奠已毕,屠岸贾(裘盛戎饰)欲看赏,程说不欲受赏,家有一子,与孤儿同庚,怕被人暗算,屠说"抱来我看",孟小冬唱:"背转身来笑吟吟,奸贼中了我的巧计行。"边唱,边做,边走,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那种唱做合一的以身入戏,真是妙到毫巅。等到最后,屠岸贾把孤儿认为义子,并且安排程婴吃一碗安乐茶饭,孟小冬站在那里的表情,完全是"大事已毕,如丧考妣",那种戛然若丧、万念俱灰的神态,真是细腻万分,让人拍案叫绝。

  谭鑫培是清末民国初京剧演员中划时代的人物,而余叔岩以其演唱技巧之高妙、唱腔设计之精微、表现人物之深邃而冠绝一时。余叔岩的艺术气势和韵味兼备,力量与技巧并重,浑厚、雄健及灵巧、飘逸同在。在京剧发展史中,谭鑫培开辟了全新的意境,而余叔岩将谭鑫培的艺术更推向"高雅"化了。当年学谭的每讥学余的走火入魔,学余的则讽学谭的抱残守缺,谭、余之争,如火如荼。陈定山对此好有一比,他说,如果谭鑫培是孔子,则余叔岩是孟子。"叔岩从谭出,谭的底子是汉调,发音多湖广音;叔岩兴,始归入中州音,雅然正始,而启示提命皆出于陈十二彦衡。叔岩以前,伶人只知分尖团;叔岩以后,始分四声、分阴阳。今之号为谭派者,莫不私淑叔岩。"

  对谭、余之争,孟小冬则说:"谭派剧艺博大精深,自成一家,本人原也是学谭的,后随先师学艺,始知谭、余原属一脉流传,谭大王虽仅给先师说了一出《太平桥》,但在京剧的原理与原则上,他们师徒俩确曾下过一番切磋的工夫。加之先师每逢谭剧上演,必亲临谛观,尤以先师天资聪颖,无须刻意模拟,即能举一反三,择其精粹,另辟蹊径,创作新声,琢磨剧情,美化身段,深入戏中,发挥感染的力量,乃能自成面目。先师是戏剧界一位苦行者,具有无上的智慧与勇气,才能达成梨园生行的新境界。大家只要平心静气地仔细谛听谭大王所遗留下来的唱片与先师所留的十八张半唱片,两相比对,自能心领神会,即有客观而公正的真实评价。若以诗圣杜工部比谭大王,则先师应为李商隐或黄山谷,剧艺之成就,面目虽异,而造诣之深则相同,明乎此,那么谭、余之争,似乎是多余的了。"先学谭而后宗余的孟小冬以过来人的身份,道出此精辟之论,更看出艺术的薪火相传,生生不已。

表情: 作者:听竹 时间 2009-2-7 17:29:40 序号:2831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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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鹃,你发的东西比电影有意思。
表情: 作者:老侬 时间 2009-2-13 21:08:02 序号:2853
^_^!
回复内容:
  从电影《梅兰芳》谈梅兰芳
章诒和
颜长珂

梅兰芳(1894—1961)本名澜 又名鹤鸣,小名裙子,群子,号畹华,别署缀玉轩主人 艺名梅兰芳,江苏泰州人。祖父巧玲,父竹芬皆名伶,世居北京。光绪24年(1897)丧父,从伯父梅雨田。

1902年8岁,居姐夫朱小芬(蔼云)家中,开始与朱幼芬、表兄王蕙芳一起在云和堂学正工青衣,师从吴菱仙。1904年10岁在广和楼初次登台,17岁(1910)与名武生王毓楼之妹王明华结婚。

梅兰芳大红在民国十年(1921年)左右。1922年自组班社(承华社)由是进入了巅峰时期。1927年北京顺天时报投票选名旦,梅兰芳成为“四大名旦”之首。

关于梅兰芳的身世、习艺以及堂子的话题

章诒和(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伶人往事》作者):
关于梅兰芳的出身,有很多说法。如果你不懂中国戏曲历史和晚清社会状况,那有可能对此产生误解。

晚请时期,中上层阶层消费者如商人,文人,官僚等的娱乐项目主要是戏园子和堂子。堂子,从嘉庆、道光、同治,光绪持续了近一个世纪。堂子,打初叫“下处”,即伶人集体宿舍。嘉庆八年《日下看花记》等笔记中,就有了伶人以“堂名”作为住处标识的记载。所以,堂子,私坊,下处,各种说法都是指伶人的住处。伶人自己都叫堂号。

逛堂子叫打茶围,从事打茶围行业的伶人叫相公。相公从事的是“以歌侑酒”“以曲伺人”的服务。所以他们又叫歌郎。“打茶围”是歌舞表演的配套服务,伶人演完戏,也在这里服务,额外挣一份钱。台上看戏,台下看人,男人们就乐此不疲了。由于歌郎是陪酒,陪聊,陪笑,也就善歌,善酒,善谈。他们特别能体味男人的心理,迎合男人爱好,多有女性化倾向。歌郎必须习艺,有色,有艺,还有一副好性情,包括谈吐,走路,笑容,眼神等等。既学会应付顾客不同的需求,还要不忘保护自己,这一套本事真可谓严酷。由于堂子业由于必须要有好歌郎,所以,很多是由名伶兼营。越到后来,堂子业主就越重视歌郎舞台演艺的提高。这样,“堂子”作为科班的职能,就开始上升。梅巧玲就是堂子业主,开了“景龢堂”。所以北京的堂子除了是娱乐业之外,它还是培养名伶的重要渠道,这个职能和科班相同。从道、咸、同、光四代215个名伶,堂子出身的有139个,占百分之六、七十。所以当时出身堂子的名伶,非但不以这种出身为耻,相反,能出身在名堂却是一见非常荣耀的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明星学校。对于自己的弟子,有的在自己的堂子里培养,有的送到别的堂子。如梅兰芳的伯父是把梅兰芳送到梅的姐夫朱小芬的“云和堂”。

梅兰芳从小在“云和堂”著名教坊学艺。人称“梅郎”,侑酒为业,也是被看好的歌郎,他的成名与自幼在堂子学艺和更为全面的调教、训练直接相关。梅兰芳福人,运气上佳。本事学好,恰逢“堂子”衰落,这使他避免了走上“红歌郎”的道路而进入演艺界。而那时又正是打造京剧艺术的重要阶段。梅兰芳走红后,由梅社印行的《梅兰芳》经过用心的筛选,把梅兰芳与“堂子”“歌郎”生涯全部删去。他们(包括赵叔雍,冯耿光)是想把他捧成艺术界的“伟人”。如果我们对艺术史和晚清民国史稍有知识,便决然不会把“堂子”等同于“妓院”之类。

真实的叙述丝毫不会玷污梅兰芳的艺术声望和成就。半个世纪以来,大陆所有关于梅兰芳的身世的文章,都回避的“堂子”,包括《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梅家人主编的《一代宗师梅兰芳》以及《中国戏曲志,北京卷》。因为这时的梅兰芳成为一面旗帜。

颜长珂(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深研究员):

我从未看到关于梅雨田进宫受辱的材料,清宫档案里似乎也没有。梅雨田是个著名的琴师,曾长期给谭鑫培伴奏。梅氏从梅巧玲开始是四代京剧世家,当时唱戏的虽说是下九流,但如果唱出来了,也是很有地位的。俗话说:干一行怨一行。说老实话,梨园子弟若不唱戏,他能干啥?他们除了这一行,也干不了其他的。梨园行的子弟基本上只有这一条出路。1949年后,政府成立了中国戏曲学校,招生时对梨园子弟取消了优待。无奈之下,艺人们自己成立了一个“艺培”学校,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去,还是继续吃戏饭。总之,梨园行除了程砚秋坚决不让他儿子干这一行,几乎没有多少例外。

虚构的“十三燕”和真实的谭鑫培

颜长珂:

“十三燕”是虚构的,原型应该是谭鑫培,因为在《汾河湾》中和梅兰芳配戏的,就是谭鑫培。那时谭鑫培已经菊坛魁首、京剧泰斗,梅兰芳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啊。以前在京剧中老生是最重要的行当,居于中心位置,而旦行提升到重要位置,则是在四大名旦之后。再说,谭鑫培是1847年生,梅兰芳生于1894年。用今天的话来形容一个是季羡林等级的人物,一个还是大学生,他们怎么可能形成竞争之势?准确地说,老谭与梅兰芳同台是提携后辈。谭鑫培老了上座赶不上梅兰芳,但是无论如何不存在这么残酷的竞争。事情过去没几年,谭鑫培就去世了。

关于梅党

章诒和:
梅兰芳身边有个智囊团,个个聪明,他们能进出梅兰芳的书房“缀玉轩”。这些人被称之为“梅党”。“梅党”成天给梅兰芳的剧目出主意,对他演出说长道短。请问:能给梅兰芳出主意、挑毛病的人,是什么人?自然是在那个时代有着充分文化教养和审美经验的人,是大银行家、大实业家、大名士。“梅党”的主将有冯六爷(耿光)、李释戡、吴震修、齐如山、赵叔雍(“申报”主笔,后做陈公博的秘书长)、许姬传(祖父进士,本人在直隶银行和财政厅任科长等职)以及叶恭绰等。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的大头头,几乎都是“梅党”。他们给梅兰芳出谋划策,编戏改戏,是文人与艺人的亲密合作。梅兰芳是个大大的“福人”,身边汇聚了那么多的高士、大家。这些人把自己的学养、智慧、以及对京剧独到的眼光都无条件地传送给梅兰芳,成就他为艺术大师。《霸王别姬》是梅的经典剧目,久演不衰。这个戏就倾注了吴震修的大量心血。他是留日的,学的是经济,长期在担任中国银行任要职,做过中行南京总行总经理。原来这个戏叫《楚汉争》由齐如山执笔,初稿出来。吴震修听说梅兰芳和杨小楼合作唱这个戏,便把稿子拿过来看看。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张口就说:“戏太长,要两天才能演完,不好。”齐如山听了,不大高兴。说:“我为了这个戏,费了不少日子,已经完工,你不早说,现在要大拆大改,我没那么大本事!”说罢,把本子仍给吴震修。从来没写过戏的吴说:“给我两天功夫,后天交卷。”所有人都为吴震修担心。但梅兰芳拍板了!决定请吴震修试试。结果,全剧从20场减为12场,随着演出,越磨越精。12场再减为8场。成为梅派代表剧目。我们问“梅党”是干啥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策划、包装、筹资,讨论剧本。现在没有这样的人了,现在演员们也没有梅兰芳这样的雅量。

梅党的头号人物是冯耿光,人称冯六爷。毕业于曰本陆军士官学校,学的军事却精通经济,归国后担任中国银行的董事长。他不仅是终身梅党,而且是梅的经济支柱。一切梅兰芳无法应付的难题,大多由他出面摆平。特别是经济问题。梅兰芳14岁与之交往。两人熟得不能再熟。冯六爷在家里叫他“傻子”,意思是梅兰芳除了戏,什么都不懂,傻到不能再傻,有人在场,则称“畹华”。毫不过分地讲,梅兰芳一辈子每逢大事,都有他的参与。最典型的事例,就是梅兰芳的婚姻。他的第一个妻子叫王明华。那是包办婚姻。第二次与福芝芳发结合是冯耿光竭力促成。福芝芳从前在天桥唱戏,母亲是旗人,擅武功,闹义和拳的时候,她能手持大刀,上房顶。丈夫病亡后,她一心培养女儿,果然,在天桥唱出些名气,被称为“天桥梅兰芳”。冯六爷看了,觉得很不错,这个不错包括认为她能“生”,便忙着撮合。梅兰芳听说天桥有个梅兰芳。好奇,也就跟着去了,看了觉得果真不错。这样,冯就进一步提亲。1921年冬,他们结为夫妻。福芝芳是正式的另一房夫人。虽是撮合,但婚后,夫妻感情很不错,果然也能生,生了好几个,男孩女孩都有。要知道,梨园行讲究的是一代一代的艺术传承,骨血是重要纽带。福芝芳厉害,但也大气。我在书中有介绍,比如,对马连良夫人陈慧琏文革中,接到家中一住就是六年。让出自己梅家墓地安葬马连良夫妇。对杨宝忠也是如此,一周里三天在自己家里就餐。

关于邱如白的原型齐如山

颜长珂:
齐如山属于传统的老式文人和学者。生于1875年,河北高阳人。早年留学欧洲,涉猎外国戏剧。

齐如山对梅兰芳的兴趣,确实出于对戏曲的兴趣,他给梅兰芳写过一百多封信,都是谈艺术,他主要给梅兰芳查资料,写剧本。齐如山在艺术上是有自己观点和看法的,通过对梅的指导,也是艺术理想的实现。比如,他想把戏曲舞蹈化,所以梅兰芳有了像《嫦娥奔月》、《天女散花》等充满舞蹈场景的剧目。

齐如山当时给梅兰芳写信论及《汾河湾》中的表演,按说梅兰芳可以不理,因为戏曲在舞台上一个人唱,另一个人就不能表演,祖师爷就是那么传的。这里可以说齐如山讲的是外行话。但是梅兰芳接纳了他的意见,从这一点看来,梅兰芳这个人的确外圆内方,能走到后来的境界也有他虚心的原因。

齐如山还利用梅兰芳提供的良好的专业条件,对戏曲做了分类研究。他把京剧戏班中的各个方面以及历史渊源,都梳理得清清楚楚。他的兴趣和爱好就在这里!如果把齐如山对梅兰芳朝“男男关系”方面暗示,都是错的。齐如山接近梅兰芳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就像陈叔通与程砚秋,张伯驹和余叔岩,他们什么都不图,就是喜欢。

但是,按照当下导演的口味,不可能不虚构,编造一些吸引人眼球的东西。我们是从事研究工作的。任何判断都必须有史料、档案的支撑。不能猜,更不能编。

关于梅孟“爱情悲剧”

颜长珂:
孟小冬的事情以前一直讳莫如深。他们是1926年认识的,孟小冬也出生在梨园世家,祖籍是北京,但是她一直在上海学习唱戏。这一年她到北京来,一般认为南方的京剧是野路子,京朝派为正宗。孟小冬到北京来唱戏是认祖归宗。她当时在北京的天桥一带唱戏,而当时成了角儿的艺人是不到道南(主要指天桥)唱戏的。

梅兰芳和孟小冬1927到1931四年共同生活,根本谈不上爱情,更也不是什么爱情悲剧。我认为就是“梅党”撮合并上演的一出梨园风流戏。梅兰芳以及孟小冬没有时间谈恋爱,他们也没有同台。梅孟情节类似贾琏偷娶尤二姐,后来破裂也是必然。所谓“梨园佳话”,更多是梅党的操弄,实际上也是交易。

章诒和:

梅兰芳三次婚姻,都是明媒正娶。梅兰芳从来不是菊坛徐志摩,决无什么浪漫情怀。要知道,名伶成功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能守身如玉,男女之事自己要把握得住。这个行业,男女接触机会很多,台上表演各种情感,台下也容易生出感情来。由慕而爱,由爱而迷,由迷而胆大妄为,最后身败名裂,有人为此送命。事例太多太多。一堕深渊,便不可自拔。梅兰芳是懂得的,他一生都是慎之又慎,始终坚守自持。典型的事例是与孟小冬的关系。1925年梅兰芳31岁,那时孟小冬17岁。他们在冯耿光的家中相识,排练《四郎探母·坐宫》。两人的表演配合得严丝合缝,在座的一群梅党,听下来真有“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1926年,王克敏(留日生,中法实业银行总裁,北洋政府财政总长)五十寿,唱堂会。由梅兰芳与孟小冬演《游龙戏凤》,梅兰芳演一个天真烂漫的村姑,孟小冬扮风流倜傥的正德皇帝。台上演活了,台下看傻了。齐如山、冯耿光等人觉得他俩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何妨凑成绝配姻缘,也是人间佳话。当然他们是愿意的。梅喜欢孟的年轻、美貌,才气。这事对孟正是求之不得。媒人齐如山,李释戡。新居就在冯家,梅兰芳也是先带孟小冬探望了住在医院的王明华,王见了,取下戒指给孟带上,表示认可。当年娶福芝芳也是事先征得王明华同意的。这娶孟的事,却瞒了福芝芳。大家都知道福的脾气。孟小冬也算正室(即所谓两头大),不是偏房。因为梅兰芳兼祧两房,可以有两个妻子。而绝育的王氏久病在床,算不得真正意义的夫人。

1927年正月24日婚礼在东四九条35号冯公馆办的。嫁梅兰芳的女人当然就不能唱戏。福芝芳是城南游艺园的青衣头牌,嫁了就歇了。孟也必须如此,婚后,虽然梅兰芳给她买余叔岩的唱片,手摇留声机,那能跟唱戏一样吗?虽然,也在补文化课,为她添置书桌,笔墨纸砚,大小字帖,还请了为老师,但乐趣终归有限。应该说结合的当年,就有了裂痕,9月,发生了大学生李志刚血案。李志刚是孟小冬的粉丝,想杀掉梅兰芳。他到冯家去要找梅兰芳,没见到梅兰芳,枪杀了梅兰芳的一个朋友。梅兰芳天生胆小,吓坏了。梅兰芳舍不得与孟分手,但压力,声誉,家庭,艺术,做人等种种严肃因素是必须考虑不得不作出抉择。他采取了对孟小冬逐渐淡化的态度。有时半个月,一个月去看看孟小冬。梅兰芳深知他的家必须在无量大人胡同,那里有老人,有孩子,再说福芝芳也是好妻子。对此,孟小冬做出了报复,私自离开“金屋”,风风火火到天津演了十来天的戏。这让梅兰芳领教了孟小冬的厉害。

颜长珂:

1928年8月,又发生了戴孝风波。就是把梅兰芳一手养大的梅雨田夫人去世。三天来前往吊丧的人无数,孟小冬剪了短发,头插白花,来到梅宅祭奠婆母。身怀六甲的福芝芳不让进。梅兰芳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就让她进来磕个头就走。”福芝芳厉言道:“这个门,她就是不能进!否则,我拿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个,和她拼了。”梅兰芳只好让步,叫孟小冬离去。孟小冬为什么要去祭奠,她要的是名分, 但问题就出在名分上。离婚后,孟小冬在声明中说,梅“肩祧两房”,因为梅兰芳的大伯梅雨田也没有后代,所以孟小冬名义上要为梅雨田的一支作媳妇,等于两房都是太太。孟小冬去拜祭,但是福芝芳不让她进门,不让磕头,意味着她没有这个名分。

章诒和:
分手时间是1931年7月。分手也是梅党多次商议抉择的结果。冯耿光决定留福舍孟理由是孟心高气傲,是人服侍;福芝芳随和大方,是服侍人。一锤定音。这时他们再不提从前说的“珠联璧合,梨园佳话”。

分手后,是各自艺术的丰收。1932年梅家举家南迁。梅兰芳开始了新的艺术阶段,演出了《抗金兵》,排演《生死恨》等剧目。孟小冬则重登舞台(1933),那时余叔岩因病已很少演戏,她先拜了鲍吉祥,专攻余派,这一唱,了不得,大受余派戏迷欢迎。1938年在泰丰楼余叔岩正式收孟为徒。其实,1934年就给余磕过头,余就给她说过戏。也只有和梅兰芳分手,余叔岩才能如此,要不然兰弟之妻怎么成为师徒?孟小冬这才登上了“梨园冬皇”的宝座。

对这段婚姻,梅兰芳是怎么说的?1934年正月,梅兰芳去汉口演出,名票南铁生接待,下榻扬子江饭店,见梅老板满面倦怠,以为是远路风尘之故。梅兰芳告诉他;“这次来汉口两期演出的包银是三万大洋。原也算不得什么,想把它送给孟小冬,做最后的了断。只有处理完了这些事,今后对大家都好,我也好静下心来研习。和她(指孟)生活在一起,总是顾虑重重,就算这回是白唱。”

孟小冬进门就封箱辍戏,苦闷也随之而来。她并无生养,脾气也日渐乖张。梅兰芳对南铁生说说:“有一次外出吃饭,孟小冬先说要去东来顺,中途嫌不好,又改说去丰泽园,依旧不乐意。来回折腾好几回,最后还是回家就餐。”梅,福,孟三人生活上如此磕磕碰碰,谁的精神都抑郁。是孟小冬提出的分手,但更是梅兰芳生出了断之心。梅孟彼此都现实得很,其内心如何?我们谁也不知。1956年,梅兰芳率团到曰本演出,在香港过境曾探望过寡居的孟小冬,是由马少波陪着他去的。这是人之常情。

颜长珂:
这个事情对梅兰芳来讲,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但是对孟小冬来说是沉重的打击。孟小冬后来和杜月笙结合,也称不上是爱情,就是找个落脚的地方,她离婚的时候告诉梅兰芳,“我离了,不能嫁得比你差,”实际上要找一个强过梅兰芳的人,很难了。

对梅兰芳的认识
章诒和:

梅兰芳骨子里民国人物。因为梅兰芳基本上生活在民国,他的成家立业在民国,他艺术巅峰在民国,他的行为方式和人格定型都完成在民国。不了解民国社会很难准确把握梅兰芳。

梅先生的艺术和为人都极其高雅。他的艺术,从不惊天动地,从不山呼海啸,上下合度,刚柔相济,恰到好处。学起来不难,于平淡处见精深。平淡处却是集之大成。他的高雅也在日常生活里,一副好脾气。谁也没见过梅老板发脾气,永远是谦恭礼让,温文尔雅。而在“温良恭俭让”背后的烦恼与痛苦,有谁知道?

梅兰芳不是英雄,不是伟人,他是艺人。把他抬得再高,他还是个艺人。一辈子吃戏饭,即使后来他有了工资,工资是**的数倍,却分文不取,坚持用唱戏挣来的银子养活一家人。1961年,梅兰芳不幸去世,京城万人空巷为他送行。这不是因为他是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常委,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中国京剧院院长,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送他,看他就是因为他是艺人。但梅兰芳又不是一般的艺人,他的艺术超群,人品超群。用句不太雅的话来概括,即“戏子生涯,君子人格。”就说他的洁身自好和民族气节,现在的高官未必能做到。光灿灿的金钱和响当当的头衔,都未能动摇他做人的根本,一生都在坚守艺人的本色。

梅兰芳是公众人物,是全社会的文化财富,是中华民族之瑰宝,子女没有权利垄断解释权,现在要写梅兰芳似乎只要子女通过了,就行了。何其荒唐!

几年来陈凯歌的电影一路下滑,打梅兰芳这张王牌,谈不到弘扬传统文化,更多的是在拯救自己。

(刊于2008,12《瞭望东方周刊》)

表情: 作者:老侬 时间 2009-2-13 21:12:17 序号:2854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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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诒和:写梅兰芳,我和陈凯歌是两个方向的
  “1949年以后,事实上梅兰芳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 本刊记者/孙冉(中国新闻周刊)

  “梅一生很胆小,但他非常有主见,不是随便被人掌控的。特别是他在艺术上,很有见地,‘我上台就得漂亮’,这不管他走到哪,只要上了台,就得美。

梅就求的这个。

  戏曲就是高度形式美,远远脱离生活。(艺术)不是作用于生活,而是纯审美的东西,思想性基本没有,带有一点点故事,在知人论事上起点作用,大不了生出一些感悟来,所承载的内容很少。(思想)让位于表演。”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在你的《伶人往事》里,从来没有试着写梅兰芳?

  章诒和:梅(兰芳)是个有故事、无往事的人。怎么讲呢,由于梅的个性和位置,1949年以后,事实上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所以他那之后的那些事,都是例行的故事,都是大家知道的,而不具备个人回忆的往事意味了。

  如今陈凯歌说梅,他不是要抬高梅,而是用梅来拯救他自己,他想打梅这张牌,但梅不需要他打,梅自己就是张立起来的牌。

  我和陈凯歌是两个方向的,他写虚,我写实,他追求美,我追求真。

  很多人都问我,写不写梅,我说我要看到档案,我知道这些(事),只是因为私人关系。但我觉得远远不够。

  写梅兰芳最主要要对梅先生有非常非常深的感情。

  艺人是非常神秘的一群人,他们和所有的群体都不一样。他们只给你看台上和场合中的一面,私下里的这一面,他是不给你看的。他不仅不给别人看,他也不说。除非像我已经扎到他们圈子里了,而且和他们特别好,然后还有一个父辈的这种关系,那么你可能知道一点点,但远不是他的全部。

  艺人只能告诉你一点点,再不然,告诉你的就是假的。

  中国新闻周刊:看梅孟(小冬)之间的感情,总觉得就像梅中正平和的舞台艺术,虚大于实,现实中梅真是这样吗?

  章诒和:梅一辈子讲究中正平和,在舞台上、在现实中他知道什么是过犹不及。

  孟当初和梅碰头时,孟18岁,孟着实是好,但还未大红大紫,观众爱看他俩游龙戏凤。两人在王克敏的半百生日宴上认识,这时福芝芳(梅兰芳的二太太)已经是那么多孩子的妈了。

  婚姻是要撮合的。梅喜欢孟,孟也仰慕梅,但梅对孟,也仅仅是喜欢而已,梅从没主动追求过谁。

  所以要把梅写成情种,那也错了。渐渐地两人就有了摩擦,孟抽大烟,梅家是不能有这种嗜好的;做了太太,必须要做家眷,孟还是要抛头露面;不能登台,孟背着梅去唱戏。不停地事出来。所以孟对于梅既是新爱又是个负担。

  事情发展到后来,梅非常清楚,必须要了断,要不全完!

  分手前,梅在武汉打了一个双台,完了和身边人说,今这台是白打了,这四万两白银是给那边(孟)准备的。也好,这事就这么了了吧。这是梅当时的心情,有些许失落,更有如释重负。

   梅一生和谁都很和气,只负过孟,但那也是世事中的不得已。

  一分手,孟就拜了余叔岩(当年京剧老生最高水平),开始大红大紫,成了冬皇。

  大家都喜欢福芝芳,她是真为梅好,人又大气,爽快,能干,也能生。艺人是必须要靠血缘来传承的。

这一点,梅怎能不懂?

  中国新闻周刊:你怎么评价梅兰芳?

  章诒和:首先不要把梅(兰芳)抬得太高,他不是一个英雄,他就是个艺人,而且绝顶的聪明。

  同样是艺人,我们把梅和程(砚秋)放在一起看,就能多少看到梅的实了。

  程和梅不一样,1949年解放时,程觉得高官真捧他,真把他当人看,给了他很高的地位,因为以前唱戏的地位是很低的。他很感动,特积极,让他去哪儿从不含糊。

  这些梅可没有。

  但程马上就傻了,戏改后发现最后只能唱7出戏。戏子就是戏子,以戏为生,以戏为命。这个打击是致命的,所以程一生都生活在悲情之中。程那种悲凉,觉得人生非常没意思,不想唱戏,绝对不让自己的孩子唱戏。这贯穿他的一生。你要说脱俗,程先生比梅先生脱俗多了。

  所以30年代他到德国不想回来,他把银子都搬过去,就想在那边居家度日了。但这边一个大角儿养的一群人——养他的和他养的,全急了,首先就是他太太。

  而梅呢,他在大问题上,非常听话,因为他知道周围都是高人,都比自己强,他要靠他们来抬和帮。这一圈子的人还互相掐架,但梅先生都能摆平。

  这些梅党就是爱他,爱艺术,所以别再过多地投入到同性恋的狭隘想法中。

  梅党不是要求和梅做什么、或是捏捏他的脸蛋,那都不对。不是没有玩男旦的,但“梅、程、尚”,全都没有。

  梅通过梅党,他艺术上集中了多少人的智慧,而且他能体现出来,化成自己的。一出戏下来,“走,咱们吃饭去”。席间您就得给畹华讲讲戏唱得怎样,给他挑刺。所以你看梅多聪明,第二天人家就改。

  梅先生是这么个人,不分党派,不分左右,不分穷富,只要您真有本事,真为我好,我就掏心掏肺。梅党这些人,1949年后基本都倒了,但梅先生依然如故。

  中国新闻周刊:你怎么看梅兰芳与程砚秋对戏改的不同态度?这可以看出他们哪些不同的性格?

  章诒和:梅对于形势的把握又是聪明至极,1949年后,梅兰芳不同意戏曲改革的那一套,但这件事让他碰了钉子,差点被组织批判。当时,他在家里说,“敢情49年后咱还是不能随便说话”——这他立刻就总结出来了。

  我们这些人都知道他那份聪明,我父亲就在家里说,“罗隆基还不如一个畹华!”

  所以虽然1949年后梅被抬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但做不了太多的事情。这些他心里非常清楚,所以之后就没再做什么事了。

  但一些政治讲话,梅是必须要发言的。那个处境,他是个头靶,是个旗子,他得亮相,所有的稿子都是别人写的。只要他登台亮相,他就是个大青衣!

  其实梅对戏改是大有看法的,1949年以后,用运动的方式推行文化政策,一种是文改另一种是戏改。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这叫旧艺人,梅清楚极了。

  而程的悲情就在于看不透,他的戏改建议绝对正确。要知道梅程都唱过好几百出戏,他们不断地唱不断地丢,为什么丢,因为觉得不好。最后留下很多很精致的,各种改良的成就都在保留剧目里。

  中国这些顶级艺人的智慧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每天都是三教九流,政治的、经济的、文人墨客、得意的、失意的。他把中国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得明白着呢。

  所以1949年后,梅是看透的。这也是解梅这个人的关键,为什么他入了党,却放着每月7千的工资不拿呢,这叫了得。

  但梅确实比程胆小。程多豪迈,大胸怀,那工夫,太漂亮了。要是你,爱梅还是程?我是爱程。

  到后来程完全放开了,大碗酒大碗肉,那酒都是白酒。梅心情也不是很好。他俩一走,家班剧社都不复存在了,从此以后就没有角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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