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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唐骋华:一个记者的手记 回复: 8 浏览: 4099
^_^!
表情: 作者:joycat 时间 2009-11-11 0:16:35 序号:4107
 
  记者手记(4月29日)


飞机钻出云雾,视野之下,草绿色、深绿色和黄褐色的田野贴着成都平原,飞机缓缓下降,我的视野越来越窄,心却与巴蜀大地越来越近。忽然觉得,要保持记者的“客观”是不太可能的,当杜甫的草木在你眼前顽强生长。但我提醒自己,不要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到这座城市和这里的人们,我应该是倾听者和观察者,甚至不是提问者。

休闲之城
放平心态,发现成都和上海颇多相似:公交车座位的排列和数量几乎一样;春熙路步行街上有太平洋百货、百盛,招牌、装修风格都毫无差异。下午去都江堰,还瞥见了迷你版“巴黎春天”,在灰尘飞扬的路边,从名字到颜色,都相当显眼。
但骨子里,成都不是上海,少了些商业中心味,多了些休闲味。走在路上,我注意到我经常能“赶超”别人,而在上海,我的速度只能算中等。的确,成都很慢。春熙路步行街并不熙熙攘攘,闲庭信步者居多,好些仅仅站着,观望什么。相形之下,南京路步行街或许改叫“暴走街”更合适。
“成都是一座休闲城市。”阿潘姐告诉我。阿潘姐供职于成都某媒体,去年5•12期间,她和友人去什邡采访。“市区还好,乡下最严重,房子都塌了。”然而一片废墟上,他们居然瞧见了“茶馆”,就开在简易帐篷里,1元钱一杯。茶叶很差,但阿潘姐仍然被深深触动——地震才过去三天,余震尚蠢蠢欲动。“这就是我们成都人,再困难也要喝茶。”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11点半,门口的夜排档生意真好,辣烟呛进鼻腔和喉管,刺激得我打了个喷嚏。“四月的成都到处烟尘飞扬,让人烦躁。”慕容雪村在《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中写道。我想,他写对了前半句,写错了后半句。

深埋之痛
但大地震依然无法被回避。5•12下午,廖女士回家拿东西,突然整幢楼左右摆动,把她吓坏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做室内装潢的她,失去了对钢筋水泥的安全感。阿潘姐则觉得,今年的成都气候有点怪,“往年五一前后都要穿单衣、裙子了,今年却还没热起来。”联想起不平静的2008年,她有些担心。
“那段日子真是疯了。”回忆起5•12,阿潘姐感慨万千。她去过什邡、汶川等重灾区,还尝试过和朋友进入北川,20多年岁时的新闻理想被重新唤醒。阿潘姐还接待了不少各地记者,她说有些老记者早就“油”了,懒得写稿,但那段时间激情迸发,写了很多很多。有一名记者本来在缅甸采访风灾,获悉汶川地震后立刻直飞成都。“他凌晨4点到的,我以为他第二天才会去,没想到当场就打的走了!”
直至11月,每每谈起汶川,阿潘姐依然激动。不过现在,成都又渐渐回到休闲轨道,喝着珍珠奶茶的阿潘姐已不愿多谈那时的所见所闻。她还告诉我,这次来做5•12一周年采访的记者多为新面孔,好多熟人都没来。这并不代表遗忘,而是怕触景生情,于是将痛楚深埋,让生活继续。

话题呼叫转移
从来没有这样:必须频繁转移话题,才能让采访维持下去。不论是去都江堰胥家镇柏河村采访,抑或和阿潘姐聊天,但凡问到和5•12那天的场景,他们往往抿起嘴——提到在擂鼓和一群失去学校的孩子嬉戏时,阿潘姐侧过脸,压抑着凄凉神色。
每逢此我就转移话题,因为催人回忆太残酷。其实这一点,在上海采访来自都江堰的谢博、周婷我就感觉到了,特别是女生周婷,嘴角多次搐动,分明在掩饰伤感。撕开受难者的伤疤是不人道的,靠撕开伤疤挖掘细节的记者是迟钝的,我时刻提醒自己。

都江堰之行(4月29日)

都江堰是记者此行第一站。都江堰距成都约50公里,在成都人眼里,它绝不是“外地”。很多成都人在那儿安家、置业、经商,有空常去看看。也因此,当都江堰严重受灾之际,成都人纷纷驾车前往驰援,一时感动中国。
4月29日下午2点半,记者走下长途车,来到这座久负盛名的历史古城。通过简单的查访,记者看见废墟已得到清理,失去家园的民众被妥善安置在板房内,秩序井然。路上,还有工程队施工,起初记者以为是修整房屋,经询问当地居民,原来是修建成都和都江堰之间的轻轨,完工后,往返两地单程只需要半小时即可。
随后,记者打车,赶赴都江堰胥家镇柏河村4组,那里住着在上海免费就读的两名学生的家长。车驶入羊肠小道,七扭八拐之后,谢大爷和周安福就站在村口等候。在他们的引导下,记者参观他们的新居,详细探询他们的状况。

恢复常态
谢大爷的屋子是新近搭建的,木头屋顶,室内光线昏暗、摆设简陋。此前谢大爷住2楼,地震中倒塌,谢家耗费多年心血建造的楼房,瞬间成为平房。围墙也倾颓了,幸亏他跑得快,逃到门外。他指了指我们脚下的乡间小道,“晃得非常厉害,好可怕。”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谢大爷像熟悉自己的皱纹那样熟悉村子的角角落落,忽来的变故,只让他觉得天地都倾覆了。至今,谈起去年5•12,惊魂仍会流出谢大爷的眼眸。
但生活毕竟逐渐安定下来。农家的命根子田地还在,猪圈恢复,围墙重新修好,新屋子尽管简陋,总比风餐露宿强N倍。谢大爷又回到了日常生活,每天闻鸡起床,到麦田里拾掇拾掇,随后溜溜鸟。谢大爷养了3只画眉,叫声清脆。
但谢大爷已经不把光大门楣的目标,寄托在自己或儿子谢顺坤身上了。他新屋里有个钟,地震中损坏,不走了,但还挂在墙上。到了这把年纪,自己的钟走不走已无关紧要,谢大爷现在最关心的是孙子谢博。地震后,谢博被上海现代应用技术培训中心选取,赴上海进行职业培训,现已入工厂实习。
“娃第一次出远门,能不担心吗?”谢大爷毫不隐瞒思念之情。安土重迁,历来是中国传统,而如今,走出去才有振兴家业的最大机会。
去年6月,由上海市静安区劳动局牵线搭桥,现代应用技术培训中心郑信访校长赴川,招收震区青少年到上海学习技术。面试地点就设在都江堰,由郑信访亲任主考官。慕名前来者数以千计,谢博有幸入选,于10月份坐上驶往上海的列车。
“娃连都江堰都没离开过呢。”谢博的父亲谢顺坤喃喃。

从头再来
谢博是由邻居周婷推荐给郑信访的,周家和谢家做了几十年邻居,隔得很近,用谢大爷的话说,“雀儿叫都能听到。”周婷比谢博来上海更早,是第一批11名学生中唯一的女生。起初,周家反对周婷去面试,因为有流言称这是打着招生的幌子,骗孩子去“搞传销”。谣传曾让郑信访哭笑不得,但他理解,这是地震导致的人心惶惶的连锁反应。
所幸,通过静安区劳动局和当地政府部门的鼎力协助,谣传很快被打消。其实周婷一见到郑信访心里就有了底,她宽慰家人:“没事的,郑校长很像我舅舅。”
去上海念书时,周婷23岁了,当地这个年龄的女孩已基本结婚生子。“我们娃想法不同。”周妈妈说。毕业后,周婷做过机床工人,后来到都江堰市区开服装店,生意非常红火,期间,她仍没谈恋爱。和一般农村女性相比,高中毕业的周婷有极强的眼光和事业心,“我想跳出农村。”她告诉记者,做家庭妇女,生活节奏太早被定格,非己所愿。
然而地震毁了服装店,也毁了一个农村女孩“跳龙门”的美梦——虽然不愿多说,但从她下垂的眼帘和搐动的嘴角能够看出,打击是巨大的。“损失有2万多块吧。”周婷的父亲周安福透露。5•12那天他骑着摩托赶去都江堰,目睹了瓦解成废墟的服装店。
同样瓦解的还有周家在村子里的住房:几乎全塌了。震后,政府补贴了5000元,加上周家自掏4000元,开始重建家园。由于村镇上每家或多或少都受了灾,泥瓦匠成了“热门行业”,房子至今尚未全部造好。
周婷却等不及了,她明白,仅仅守住这片土地,守不出一个新未来,哪怕柏河村已名正言顺地列入“重建规划”,也拦不住她出走的决心。“没用,只有在农村生活过,承受了城里人的目光,你才能理解我的心情。”她痛恨城里人对“乡下人”的歧视,却再也无法平视生她养她的“乡下”,急切地渴望“逃出”记者看出美感的农村田野和房屋。
周婷是顽强的,操作过一段时间普通机床的她,决定学习数控机床,离开家乡,坐了近40个小时火车来到上海。“有没有地震我都要走的,地震只改变了一点:抹掉了我在都江堰的所有奋斗,那好,我来上海。”
19岁的谢博则放弃了重庆一家高校的机械专业,5000元的学费对百废待兴的家庭太过沉重。而来上海,参加现代应用技术培训中心的课程,学费全免。他的话和周婷有些相似:“就算没地震,我想我也不会去念大学的,学费太贵了,我们家根本负担不起。”
无论对周婷抑或谢博,这都意味着从头再来。他们学得非常努力、辛苦。经常早晨六七点起床,8点上课,晚上还要补课。6月就来上海的周婷,仅仅过年回去过一次;而10月来的谢博,半年多了,没回去过一次。

希望之星
虽然远离家乡,但周婷、谢博和亲人的生活节奏相差不太远。也是每天6点左右,周安福就起床了,草草用过早饭,和谢顺坤一起骑上摩托,到都江堰打零工。“修房子、扛东西等等,这些年都干过。”谢顺坤说。他的回答令记者稍感意外:艰辛的生活,并不是从地震那刻起才开始的。
打零工不够稳定,每个月大概能挣1000多块,谢妈妈则在市区幼儿园上晚班,每月600块左右。谢顺坤想重新盖起两层楼,按照目前的收入,这需要他打上好几年工。因此,谢顺坤和谢妈妈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谢博身上。他们小心翼翼地探询记者的收入、谢博将会拥有的收入,以及上海的消费水平。
前景至少是有希望的。谢博已初步完成学业,在上海某企业实习,包吃住,每月600元工资。“我师傅是重庆的,我们算老乡,他对我很好。”过了实习期,工资会涨,“我就能寄给家里了。”谢妈妈则憧憬着:“按照上海的工资收入,放在我们这儿,能生活得很好喽。”
周安福显然“野心”更大。女儿周婷表现出色,正在读新加坡课程,记者转告了郑信访校长的话:“去新加坡培训是迟早的。”他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频频问周婷有否可能进入新加坡的企业?显然,当地震摧毁了周安福和谢顺坤积累的财富,让他们觉得人生难再有大起色的时候,孩子,成了两家人的“希望之星”。
“我们现在活着就是为了娃。”谢妈妈对记者说。重建房子时,她特意为谢博留了一间,很宽敞,有写字台,还有全套音响。每天,谢妈妈都为儿子打理床铺、清扫房间。她几近迷信地坚持,儿子能把谢家带上一个新台阶。


对话
记者:你是怎么想到免费为四川震区学生提供免费培训的?
郑信访:5•12那天晚上,我和朋友本来有个聚会,因为忽然发生地震,大家心情都很沉重。我是搞技术的,我就想,灾后重建需要大量技术人才,我应该发挥这个作用。捐款只是授人以鱼,钱再多没人才也白搭,我自己就是凭技术起家的,知道一技之长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对于那些震后的孩子来说,尤其如此。于是,在静安区劳动局的大力支持下,我们就去都江堰招学生了,而且确定,学费全免。
记者:除了学习技术,你还希望他们能领悟到什么吗?
郑信访:第一是“职业精神”。去新加坡那几年,他们的职业素养给了我很大触动。新加坡节奏奇快,老板交待一项新技术,两三个小时就得掌握,需要工程师指导也只给2天;换作国内,两三个月也不稀奇。我希望这些学生通过学习,能具备职业精神。第二,感恩的心。他们能来学习、能全免学费,不是我郑信访觉悟有多高,而有赖于从政府到社会的关爱、帮助,因此要学会感恩。今年5月6日左右,我们学习会举行个活动,叫“百人百元”,让100名在我们这儿接受免费培训的四川学生,每个人捐100元。这个倡议获得了良好反响,像谢博就表示捐个三四百都没问题。

江油之行(4月30日)

被地震改变的生活
穿过绵延的田野山丘和下午3点40分的阴霾,便是江油了。地震中倒塌的李白故居即藏在此地,但并未列入记者行程,所以,我没从阴霾里嗅出半缕诗意。5•12之后,写诗是残忍的。
走出江油火车站时,抬头望了望大钟,居然指向9点半,但它还在走。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地震后就走得不正常了,但灾后施救、重建,事太多,没人想到去修理它。”
某种程度上,大钟的“错位”恰好准确反映了江油的变化。“地震前后的确不太一样。”和阿潘姐一样,江油攀长钢棒材连轧厂管理干部、曾受温家宝总理接见的韩祥飞,也提到了气候,“一忽儿冷、一忽儿热,季节不那么分明了。”生活也发生了变化:从前韩祥飞22点就睡觉,现在不超过23点绝对睡不着。
从早睡到晚睡,凸显的就是心态的变化。地震前,江油人聚会,多数喝茶、打牌、搓麻将。地震后也聚会,而且更频繁,但多数喝茶、吹牛,麻将倒不太搓了。“要相互多讲话啊,”韩祥飞感叹,“总待家里会憋死的。”真有朋友憋死了——北川首名自杀官员董玉飞。董、韩是初中、技校同班同学,关系非常好,董玉飞自杀前几天还给韩祥飞通过电话,“他说很累,其他听不出什么。”没想到,10月3日董玉飞自杀身亡。
“他孩子在地震中没了,可能承受不住吧。我还是觉得可惜:地震都没死,为什么不珍惜生命呢?”韩祥飞总结出的教训是:不能自我封闭,要经常和人沟通,宣泄情绪。

“父亲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
韩祥飞的父母、外甥都被埋在北川。“严格说,是失踪。”时隔一年,韩祥飞面对记者一字一顿地说。他并非不承认现状,而只是不愿用残酷的字眼描述残酷的事实。
“忽然就没了。”韩祥飞边说边大幅度地挥动手势,似乎想借此将悲伤挥发掉。5•12当日,韩祥飞正在江油上班,厂房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停电、停煤、停气。他和工友带着惊惶跑到车间外,大地震颤,难以站稳,有人死死抱住大树,韩祥飞则坐到地上,惊恐地看着一根本已老旧的45米高烟囱左右摆动、摇摇欲坠……
地震后大家急着拨打手机,信号满格,就是打不出去,所幸由于全厂无甚伤亡,大家还比较安心。此刻韩祥飞毫不知晓,老家北川遭受重创。直至13日早晨5点,广西的小弟通过新闻获悉相关情况告诉韩祥飞,他才真正急了:父母、姐姐、外甥和侄子都联络不上。下午1点,和朋友坐上摩托车,冒着不断的塌方、余震,向故乡疾驰。
现场的景象惊呆了韩祥飞。按照稍后的统计数据,县城老建筑倒塌80%、新建筑倒塌60%,而对家人的担忧让韩祥飞只觉满目废墟。不过随着姐姐和侄子很快获救,韩祥飞又燃起了希望。可惜,好的开端并没有带来完美的结局,父母和外甥“失踪”至今。
“大地震前一个月,我母亲还来过江油,待了一天,早晨我把她送走。”这,竟成了诀别。父亲则连名义上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姐姐告诉韩祥飞,5月12日下午,由北川、绵阳两地离休干部组织的诗社举行活动,父亲应邀赴会,地震后“失踪”,包括约60名离休干部。由于县城损毁严重,连“失踪”地点都很难确认。“我父亲爱写诗,现在家毁了,他的遗作统统找不到了。”韩祥飞摇摇头,后悔当初不背下几首。
其实父亲的“失踪”,带给韩祥飞的感觉极其复杂。“5月19日就是父亲65岁生日,我们都准备回去拜寿呢,如果他的生日提早七八天……”韩祥飞打了个冷战。他因而坚信,父亲是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多数家人,也保留了韩家的未来。说到这儿,他又不忍心责怪董玉飞和最近自杀的冯翔“不珍惜生命”,毕竟他们失去的是孩子。

生活在继续
韩祥飞1968年生于北川,羌族,1988年技校毕业,分配到江油攀长钢棒材连轧厂,从学徒、普通工人做到管理干部,月收入达2000多元,在江油这座小城,已经相当不错了。人生轨迹不断上升之际,地震却试图毁灭美好生活。
“刚开始特别难受,特别是一个人待着。他们走得太突然了,以这样的方式,很难令人接受啊。”于是,除了和朋友海阔天空地“吹牛”,韩祥飞把更多时间投入工作。地震前上班很有规律:上午8点至12点,下午2点至6点。地震后厂房整修、安抚人员,尤其是引入了新流水线后需不断调试,下班越来越晚,有许多日子,韩祥飞泡到深夜11点多才下班。用工作填满时间,让悲伤无法乘虚而入,对他来说是最好选择。
当然,韩祥飞拼命工作,并不仅仅出于这个“消极”原因。事实上,5月13日还是厂领导把他赶回去的,次日他又回到工厂,组织检查、安顿工作。41岁的韩祥飞,有着老工人对工厂的朴素情感:工厂是他的经济来源,也是精神寄托。多在厂里做一分钟,精神就多得到一分宽慰。
“从今年3月20日到今天(4月30日),我只休息了一天,双休日全部加班。”这一天正是清明,他和亲友回北川祭奠。第二天抹去悲伤,他又按时上班、“不定时”下班。韩祥飞想用最“笨”的努力,让流水线步入常轨。这也意味着,未来会更有盼头。“现在同事之间闲谈,聊得最多的也是这条新线,大家从技术角度提出很多建议。”
然而“技术面”的完善左右不了外部环境。“该死的金融风暴啊!”韩祥飞感叹,地震刚过,金融危机又来了,钢铁企业大受影响,效益直线下滑,“工资一个月比一个月少,我们厂好多车间都停产了,就我们车间还算好些。”
不过,经历了地震的韩祥飞神经坚强了许多,他相信“大趋势”是好的。他甚至能从消极中看出积极。“其实我们厂的效益一直不好,如果不是地震,国家未必会拨款6亿帮我们建设新线。就冲这个,我们也得努力工作。”
深夜下班,常常没有公交车,韩祥飞得走40分钟的长路回家。这40分钟也成了他唯一能够享受独处的时间。“我想了很多。”韩祥飞对记者说,“地震改变了我们很多,比如,我明白了生活质量很重要。从前过分吝啬,现在该消费就消费,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不让自己快快乐乐的呢?”这不,韩祥飞还要赴饭局,和朋友“吹牛”。记者也得赶回成都。
列车驶入长长的田野和山丘,成都就在前方更前方了。李白故居终于来不及进入行程,但我心里,已装满了沉甸甸的东西。窗外一片漆黑,我学习韩祥飞,看出几缕明光。

链接:
地震中,江油并未出现大规模的房屋倒塌现象,但普遍有了“内伤”。为此,江油的对口援建省为河南,拨款进行援建工程。一期援建项目投资5278万,已于08年年底动工,将于09年6月份改造完毕。二期援建项目投资则达1.9亿。河南援建江油总投资为12亿元,现已建设全面开工。
诗仙李白青年时代曾居住江油,江油北郊昌明河畔建造了李白纪念馆,为仿唐代建筑。大地震中损毁严重,河南省已拨款进行修复。

什邡之行(5月1日)

从成都开往什邡的长途车坐得满满当当,顶着一路风尘,花了近两个小时驶入什邡。五一,车速比平时慢些,不过后来,“的哥”代师傅还是夸记者“运气好”,理由是当日成都另一边的高速公路堵塞,车排了足足4公里。
什邡市区并非终点,隶属于它的红白镇才是记者此行的目的地。为此,记者换了另一辆长途车。红白镇距市区38公里,位于什邡和绵阳的交接处,四面环山、位置偏僻,地震中受灾很严重,和外界隔绝多日。如果大半年前从什邡市区赶到红白镇,沿途还嗅得到“死鱼”味,那是消毒水的味道。尽管这股味道曾让去拍纪录片的陈忠很不舒服,却有效遏止了灾后蠢蠢欲动的瘟疫。
现在,经过一年的灾后重建,交通流畅了起来。对于一度被封闭在山区里的红白镇民众来说,这也意味安全感又回来了。

再生一个
记者抵达红白镇时,王芳刚刚产后8天,正在坐月子。这是这名裁缝铺老板娘的第二个孩子,是女儿——只不过,妹妹注定见不到哥哥。2008年5月12日晚,王芳和丈夫从红白镇小学的废墟里扒出了儿子,然而,大人的竭力拯救依然没拉住11岁生命的滑落。
地震让很多人失去了孩子。有名40多岁的妇女,当年为生儿子多次超生,结果儿子在地震中“失踪”。“她待在屋里,6岁的儿子在山坡上玩耍,地震来了,她家的破房子居然没倒,山坡则成为平地……”孙大爷告诉记者,此后,这名妇女逢人就描述儿子罹难的情形,终致精神失常。
当然,绝大多数人都顽强地避免重蹈祥林嫂的覆辙。王芳决定再生一个,尽管她35岁了。不仅仅为了“传宗接代”,她对记者说:“只要没了娃的都想再生,否则看见人家牵着娃多难受啊!”
农村人对孩子的感情同样真挚,并不如局外人想象的那样纯为“养儿防老”。导演陈忠在什邡拍了半年纪录片,他说,失去孩子的父母都想再要一个孩子,以抚慰心灵。有人夜里梦见死去的孩子对自己说:“妈妈别怄气,我已经在你肚子里了。”她去检查,果然怀孕了。王芳的邻居怀了双胞胎,乡亲都羡慕地说“赚了赚了”。
今年4月23日,上天赐给王芳夫妇又一个小生命、他们死去的儿子一个小妹妹。相比那名没能走出丧子阴影的妇女,王芳自承“很幸运”。命运就是这样,哪怕同住一个镇子,也往往大相径庭。女儿出生那天,整个什邡万里晴空,预示着阴影并非不可驱散。


努力生活
新生命带来新希望,即便条件仍然艰苦,却毕竟有了盼头。现在,王芳和丈夫、婆婆住在一间用竹席搭成的棚子里,兼做裁缝铺子,为人做衣服维持生计。
在王芳等镇民看来,最困难、最混乱的时期已经过去:生或死确定,秩序慢慢得到重建,道路恢复,废墟已看不太到了,永久性住房即将完工。四川人还是那样悠闲,摆龙门阵、泡茶馆、闲扯……生活状态似乎又轮回到了地震前。
但有些东西是时间无法抹杀的。在陈忠的纪录片里,王芳的丈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圣诞卡片,上面用稚嫩的字迹,写着祝福的话语。2007年圣诞,一个小女孩送给他们儿子这张卡片。可如今,写卡片的、收卡片的都不在了。
王芳也给记者看了那张卡片,眼圈一红,埋头继续裁衣服。竹棚条件并不好,老鼠太多,以至于裁缝王芳领来的捐助棉被,都被咬破了。然而相比埋在废墟里的亲朋好友,能住上竹棚,且生了个女儿,她已经相当满足。现在,这个8天大的女婴,成了王芳全家的寄托。


对话
记者:你的纪录片呈现了震区人民最日常的生活,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陈忠:我有意回避了惊心动魄的场景,拍的主要是活生生的小人物。他们很安静,整个气氛是那种川西民众特有的休闲。尽管今年春天特别寒冷,油菜花还是灿烂开放,镇上的人们还是插科打诨。但平安生活的表皮下,是裂得很开的伤口。而这并不需要用残酷的场面刻意展现,平静的才最有力量。
记者:最打动你的场景是什么?
陈忠:我们去什邡妇幼保健院的板房看王芳,通过检测仪器上的扬声器,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了胎音,急促而响亮。这就是最有力的生命的鼓点,是世界上最单纯最优美的音乐。我当时想,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准妈妈,在寒冬里挺着大肚子,从山里坐公共汽车,颠簸四十公里山路,进城转两次公交车,来到这个震后临时搭建的板房医院,就是为了听一听这个由自己的爱和身体所创作的优美乐章。我激动不已、双眼潮湿,让脚架上的摄影机一直静静地开着。
记者: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陈忠:这次拍片,跟以往的经历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感觉不是出差。以前我拍东西,无论国内国外,心里总在计算天数,因为自己是外地人,拍的是当地生活,出差的感觉是固有的。我是温江人,什邡以前属于温江地区,虽然离开老家多年,但这次在灾区拍片我感觉是在记录跟自己密切相关的一段生活,里面有自己的影子。

陈忠:毕业于清华大学,后至费城念电影导演研究生,获MFA(Master of Fine Arts)学位。2004年定居北京,组建西里曼影像工作室,从事影视创作。作品曾入选全世界的20多个电影节,获得过美国柯达最佳纪录片摄影奖等奖项。自2008年11月起,他花了半年多,在什邡拍摄纪录片。

链接:
地震期间,什邡受灾群众达到20多万,死伤四五千人。什邡的三个镇,即红白、洛水、蓥华,均受灾严重。为了加快灾后重建步伐,2009年,什邡将完成的建设工程量将达到30亿至40亿。

(成都《热道》杂志记者吴梅对此文亦有贡献)


一周年,重返北川(5月2日)

5月2日早上7点,韩祥飞和家人从绵阳出发,去北川。按照农历计算,这天为四月初八,恰恰是5•12大地震一周年。
韩祥飞是前一天从江油赶到绵阳,和在绵阳打工的弟弟相聚的。重回北川的建议,则是姐姐提出的。因为县城全毁,已无法恢复原貌,加上防疫、防汛等需要,北川时不时封城。但姐姐说:“一周年了,应该能让我们进去祭拜的。去年百日祭、今年春节和清明节,不都能去吗?”于是弟弟向老板借车,听说他们要回北川,老板二话不说,点头同意。
韩祥飞他们10点半才进入被废墟占领的北川县城。“路上太堵了。”他告诉记者,本来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整整花了3个半小时。尽管清明刚过,但人们还是不愿放过缅怀亲人、宣泄悲伤的机会。没有任何组织,自发的车辆在崎岖山道上行驶,到了擂鼓,车流缓缓停了下来——车队已延伸至北川县城,没法开了,韩祥飞他们只得下车,步行半小时进入县城。
父母住的房子遗址找到了,然而由于父亲地震前出门,所以罹难地点已无从考证。此次祭奠,韩家来了10多个直系亲属,而埋在废墟下的亲人有10位。半个家族祭奠另半个家族。
韩祥飞他们并没有待多久,眼前一片废墟,他们已没有心力在想象中复原老家的场景。令韩祥飞欣慰的是,鲜花无孔不出地突破废墟,红的、紫的、白的、黄的,烈日下鲜艳盛开。他数了数,韩家的废墟上,盛开着7朵小花。

让痛苦者坚强

震区3日,行程匆匆,我尽量把自己变成一个容器,接受着各种故事、倾诉和情绪。72小时后,已有太多的细节将我充盈。
在什邡,碰到一个年轻人,女友在地震中“失踪”。女友生前最喜欢许茹芸的《如果云知道》,里面有句歌词:如果能够飞檐走壁找到你。“我好想去找她,可墙倒了、屋垮了,连飞檐走壁都不可能了。”——这个深情的年轻人让我发觉,流行歌曲也如此震撼人心。
在都江堰,有名老妪被悔恨纠缠。她儿子在外地工作,4年未归,去年五一又放弃了休息,想多挣点钱,因此和想念他的母亲、妻儿有些不愉快。5月9日,他咬咬牙回来了,且打算待个五六天。谁料才3天,他就再也走不出这座小城——只有听过老妪的哭声,才明白人生竟然如此吊诡。
悲伤、痛苦,这是震区民众逃不脱的心态。但悲伤和痛苦,又远远不足以概括全貌。
在成都坐出租车,的哥会说上一段他和震区的故事。张师傅曾加入“的士大军”,驰援都江堰;代师傅载过几名记者,连续三四天奔驰在汶川、绵竹、德阳、北川之间……出租车里还有一叠券,印着“一元钱,共建都江堰中兴九年制学校”,谁捐款就能得到一张。每次我都主动捐款,而的哥很诚恳地说:“谢谢你。”
在江油,放学时一对男女学生从还搭着脚手架的校舍走出来,嘻嘻哈哈,看见门外等候的家长,脸红了,没打招呼就跟着走了,却还频频回头偷瞟对方。这个青春期特有的景象,在那个阴云密布的下午,令人倍感温暖。
在绵阳,废墟得到清理,重建工作紧锣密鼓,城市逐渐恢复;在擂鼓镇,志愿者定点支援,始终未曾离开;在北川,鲜花顽强地从缝隙中钻出,希望春风吹又生……
该用什么词句描述这些场景呢?我思考着。
回上海前,抽空去了趟成都杜甫草堂,看见诗圣紧锁的眉头和深邃的目光。想起诗人黄灿然的《杜甫》:“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他的生平捉襟见肘,像他的生活/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褴褛的形象/叫无忧者发愁,痛苦者坚强”。
痛苦,但要让痛苦者坚强。这是此次行程我最大的感受,也是对“汶川精神”的最佳注脚。以后人们会说,没去汶川,不算到过四川。

【生活周刊】记者唐骋华/文

表情: 作者:joycat 时间 2009-11-11 0:44:11 序号:4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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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编的话:

感谢俏然老师为我们推荐了生活周刊记者唐骋华的记者手记!
小编一口气读完,发现这位年轻的记者极具敏锐的观察力,生动的纪实展示出内心和环境的对话以及与环境中人物互通的气息……对于灾难,对于痛苦和坚强,对于人生……记者以独特眼光捕捉的细节让人感慨和思考……

表情: 作者:杜鹃 时间 2009-11-11 11:27:21 序号:4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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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彩斑斓,文采斐然∶)
表情: 作者:fd 时间 2009-11-11 22:02:50 序号:4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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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平静地读完了唐骋华的记者手记,内心深处犹如我的母亲河——黄浦江一般,

奔腾不惜着。天有大灾,人有大爱,而一个民族的爱,是任何灾难也压不跨的;

其二,手记又让重温了5.12地震带来的震撼,一方有难,八方援助,汶川地震,

万众守望,人在岗位,心系灾区,历史的这一情景,见证了一个复兴民族的钢铁

意志。

我很平静,也很感动,也在有过的行动中受到鼓舞,感到力量。

表情: 作者:游客 时间 2009-11-12 12:37:24 序号:4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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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着泪读完唐骋华《一个记者的手迹》,像是疼痛,像是感动,更多的像是是为一个年轻

的记者骄傲。从笔下流淌的文字中不仅看到了他的写作功底,更看到了一个记者的善良和

本真。谢谢版主慧眼。


表情: 作者:游客 时间 2009-11-12 15:22:57 序号:4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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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 作者:游客 时间 2009-11-12 15:24:20 序号:4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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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 作者:fd 时间 2009-11-15 13:34:45 序号:4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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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大的一个章,鲜红鲜红的.......
表情: 作者:游客 时间 2012-3-22 15:27:21 序号:4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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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天看唐记者谈混堂,蛮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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