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短简-------------- 《临安泄密记》 最初见到临安这个地名的时候,以为就是那个骑着烂泥马过江的皇帝建都的地方,后来才知道不是。这类古今同名异地的现象,应是多事之徒弄出来的,类似的例子还能举一一些,如武昌、如常州、如黄山。 当时工作在宁国,从宁国去临安的路,可走梅林,也可走鸿门,过于潜没多久,就到了。至于人们说的千秋关与捣石坞,一直没有去过。有一年,单位里组织了一个会,开会的地方放到了临安县。会议的食宿,委托给了当地的物资系统。按当时习惯的做法,会场和下榻都在县委招待所。记得是九月的一个下午,是从梅林方向过去的。 会议的内容,是调剂钢材,与会者拾遗补缺,把多余的钢材拿出来,与有需求的一方互通有无。这种互通的方式,是将可以拿来调剂的东西,在会议场所公布出来,这样,某单位有什么,就一目了然。那时钢材还是一类计划物资,按规定不属于商品,因此调剂的数字,还是记着账的,在计划里补。作为组织者,为了将会议开得成功,单位领导决定带一些紧俏的品种到会上去,遇上有真正需要的,就可以帮一把。当然,紧俏的品种是不公布的,否则人人都来要了。为了慎重起见,誊录了两本库存清单,一本是可以公开的,没有紧俏品种,一本是真正的清单,包括了紧俏品种,不对外的。 到的第一天,先与临安物资系统的几位碰了头,原先的设想,等会议结束后,拿出一部分紧俏品种的钢材,作为对人家尽地主之义的感谢。双方碰头后,谈得越来越投机,对方问起带了些什么来,单位里的一位领导一高兴,连忙吩咐管库存清单的,去把清单拿来。清单拿来了,领导又吩咐给人家,待人家不断地翻阅清单,在上面不停地打着钩,领导才似乎觉得有点不对劲,一看那清单,傻眼了,那是不公开的清单,这下一家一当全露底了。当着人家的面,又不能说什么,再要埋怨谁,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作为地方上的一方大员,物资系统的几位领导待客是十二分的周到,问客人是不是需要点什么,介绍了一些当地的土特产。有几样东西,鸡血石,小核桃,真丝被面,市场上是难以见到的。当时,对鸡血石还没什么认识,据说出在昌化一带,因为没有认识,没有买。小核桃,宁国也有,来时路上见山里人家正在收获呢,已经买了些的,也就罢了,没再买。真丝被面,那时候结婚,总要几床做门面的,其他地方也不见有,就买了好些。 那次会,小三线与动员线单位,都派人参加了,会议提供了一个平台,会议的成果也有所放大。做总结的时候,因为调剂数量上去了,成果就显现出来,大家很高兴。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把对内与对外两本库存清单给高混了,不慎露出了家底,给予当地的紧俏品种,超出了原先预计的数量,但上上下下也没人再计较,倒是当地的物资系统,出了点小外快。更主要的,是当时上头出了个“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八字方针——听老前辈说,大跃进后的60年代初,也有一个“八字方针”——据说是因为由于洋跃进,经济比例失调,开始了收紧,东西多了压库。同时据说钢材可以算商品了,因此尽管那时还没出现双轨制,可计划这东西在管计划的人手里,已经有所松动。 那时候,除了几个领导,单位里参加会议的几乎都与我同龄,二十出头,离开家乡,到外头闯荡,多少长了点豪气,会议安排的饭桌上,大家一个个斟满酒,真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要知道,那时候,买肉是要凭票的。有一回就餐,杯盘已经很狼藉了,服务员又端上一盆走油肉,心想都快撑饱了,才上这个。虽是这么想,还是夹了一块。谁知满桌的人,几乎都将箸伸了过去,如风卷残云一般。至今记得,那肉真好。 在临安几日,除了到的那天步行去附近一条水边走了走,便没有再去什么地方看过。倒是当地几个领导提议,是否上天目山去看看,出于安全考虑,没有去成。如今报纸上,大明山、太湖源,神龙川,天天有临安的旅游信息,想想那时候,真的恍如隔世。 《合肥买梨记》 说起梨子的滋味,记忆中再没有比那次在合肥马路边上买的梨子更好的了。 那次是去开会,也是第一次去合肥。去之前,先翻了翻书,看看那地方有哪些胜迹哪些遗址哪些风土哪些特产,去了之后可以走走看看。记得看到“逍遥津”三个字的时候,很激灵了一下,《三国演义》连环画,其中一册就叫“逍遥津”,是不是与三国有瓜葛,应该去看看。看到包公祠,猜它必定与包青天有关,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此地怎么有个祠堂呢,为了这个为什么,也一定是要去探究一下的。 去的时候,坐的是火车,不知道为什么,早过了午饭时间,卖盒饭的始终没来。那时候,火车上吃饭,盛饭菜的是钢精饭匣,列车员推小车一路卖过来,可是那天直到肚子提抗议,还不见小车影子。找去问,说卖完了,买完了也不吱一声。再去餐车,也早没吃的了。结果,害得我出蚌埠没多旧,就一直与肚子对峙。我这人,经不起饿,又不习惯带零食。车到了水家湖,连忙下车买充饥的,才没把自己弄得更心慌意乱。 住下的地方,与当时大多数旅馆饭店一样,房间里是没洗澡的,要到公用的浴室去洗。那个饭店,洗澡有规定时间。这一天,早早地就去了,第一个进门,脱了就洗。这洗澡的地方,一个单间一个单间隔开的,每个单间里装着一个水莲蓬,可以淋浴,进去了,任你在里面单打独斗。不一会,闹闹哄哄的,听声音像是很多人涌进了浴室,还听有人在敲打单间的门,嚷嚷着要搿用。这单间,是少了点,总共才四个。令人诧异的是,闹哄哄的声音里,不仅有男的,还有女的,争着,嚷着,辨着。不过,这至少比那种洗漱间里只有一大缸热水和一大缸冷水,大门敞开着,洗澡非得穿条裤子的,要好多了。 开会的人,每人发了代表证。之前开这样的会,代表证能派些优惠用处的。那天没什么事,我去了包河公园,快回到饭店的时候,见马路边上排了个长长的队,张望过去,一色的会议代表。于是紧跑几步,也排了上去。问人家,排什么队,知道是买梨,要凭代表证的。我排队的时候,还有认识的夹进来,说买的是砀山梨,刚运来的。说起砀山的砀字,与无锡的锡字相似,上学时没来得及学过。中学毕业时,有个同学是家中的老大,按规定分配的去向是外地农村,他选了砀山,说那里的农场是供给制。我呢,就此认识了砀字。 会议另一样供给的物品,是古井酒。当时,一般商店里是没有古井酒卖的,就如在排队买砀山梨前,我从未尝过砀山梨,没见过卖啊。这古井酒,是亳县出的,这个亳字,也认识。真不是自诩,这东西不值得自诩。话说回来,如我这般没有正经念过书的,认识这个亳字,也是另有机缘的。有一个时期,报纸上讲起了曹操,还有一本小册子,就叫《曹操》,书名是沈尹默写的,曹子上面的曲字,特意少写一竖。报纸与书上说,曹操,亳县人,在亳字旁,往往注着读音,也因此记住了。 说起来,我在安徽,也呆过几年的,对安徽的特产,尤其是皖南一带的,如水东的枣子,三潭的琵琶,三口的金橘,富岱的杨梅,还有分布更广的板栗,有很深的印象。板栗成熟的时候,树上的果子会自己掉下来,就有人去捡。有时捡的人恶作剧,会突然叫一声某人的大名,顺手就把捡的东西扔过去,待某人应声望去,还来不及反应呢,见有什么飞来,忙伸手去接,却听“啊唷”地呼叫,那板栗壳带刺,把手扎疼了。 回到饭店,把梨子洗净了往嘴里送,那一种水润润的口感让我至今对砀山梨情有独钟。嚼着梨子,想起一句话,“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亲口尝一尝。”想了想,却又觉得太过敏感,吃梨就是吃梨,何必还乱想,而已而已。 会结束后,有一同开会的,约了我一块去当年小杜十年一觉的地方,说到南京后,开吉普去。我因之前已经给蚌埠的朋友写过信,说要去,担心人家等,就说先得去一下蚌埠。一同开会的便约定,某日某时在南京大桥饭店见,过了时间不候。后来,在蚌埠被羁绊,误了一次在瘦西湖做梦的机会。
《西岑站岗记》 那年,落实11.24指示,搞野营拉练,在西岑住过几天。屈指一算,快三十八年了,“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诗人的想象,是感慨时光如白驹,而我近期又一次经过西岑,却不得不叹服物象在须臾间的变迁。从淀山湖边一个疗养院出发,想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尝尝真正的农家菜。车上了沪青平公路,没多久就到了西岑境内。如今的西岑,通了高速公路,村舍里全是楼房,已无记忆中湖荡港汊密布的气象。 当年拉练,过“淀山湖大桥”的时候,印象特别深的是桥的另一端写的是“殿山湖大桥”。为什么如此,私下以为,是为这“淀”字的读音,因为大多数上海人口中,是将淀山湖念成定山湖的。当然这只是臆测,很多年后读到倪瓒的“君住殿山湖”,才知道那“殿”是古已有之的。过了淀山湖大桥,再走里把路,拐向田间小道,过一座尺把宽的小木桥,再行一阵子军,在一条宽宽的河边停下了。大家静静地站着,等待领导发话,领导走来,说了句“小桥流水啊”,便让大家坐下。当时我才读过马致远的“天净沙”,故对领导的话记忆犹新。 这一次拉练,行经上海、松江和青浦三个县,是我刚进工厂不久的事。我进厂,是十二月,正是年底“打老虎”的时候,我们也出不上什么力,因此拿我们这些“小八癞子”充数,完成作为政治任务的拉练人数指标,是既实在又仁慈的决策。在此之前,还是学生时期,我也拉练过,是在宝山和嘉定一带,走了半个月多。另外还有几次,一次是步行去罗店,到生产队里和公社三级会议上唱样板戏,当时叫宣传什么思想。一次是去宝山烈士陵园,去之前练了几天齐步走,走在铺着细石子的乡间公路上,只听嚓——嚓——嚓——嚓——整齐的脚步声。带队的,一个是工宣队师傅,一个是军宣队同志,兴奋得胀红了脸,一个吹哨子,一个领着喊“一二三——四”。大家呢,把脚步迈得更有力了,喊口号的劲憋得更足了。不知当今之人,看了这一段文字,该是以为自吹呢还是以为犯傻。 至今无从得知,标语口号布满大街小巷和乡野村落的习俗始于哪朝哪代,其内容与景象一样蔚为壮观,涵盖喜庆节日的祝贺政治运动的声势防火防贼的提醒不随地便溺的劝告等等。拉练时,一路见到“七亿人民七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生命不息,冲锋不止”、“备战备荒为人民”等标语,那气氛,鼓舞士气,由不得人松松垮垮、疲疲塌塌。拉练本身就有那么点立足于战的意思,不但思想上要有认识,形式上也须有表现。因此,行军中有鼓动,休息时有警戒,宿营后有岗哨,换岗时有口令,麻痹不得。 到西岑的当晚,正好轮到我站岗,被人从被窝里叫起来,独自站到寒咝咝的夜空下,才知道温暖与友爱的可贵。我们住的地方,是当地村民的房子,在一个不小的庭院里,里面总有十来户人家吧。我站岗的位置,是个角落,避风,又可以看到四周。我手里端着步枪,半自动的那种,没上子弹。在那种情境下,我努力把状态调好,不住地挺挺身体,不住地深呼吸,睁大着眼睛,竖着耳朵。远处昏黄的灯光下,出现了一个人影,那影子向我移动过来,他的脚步很轻,离我越来越近,叫口令竟然不应,差几步就扑到我了,我断然喝了声:站住!那人影果真站住了,愣在那有好一会,忽然就消失了。我猜,大概是夜游的村民吧,当下一阵好笑。第二天早操时,领导告戒要注意工农联盟,不要影响和打扰村民。听了这话,总以为是有所指的,联想到昨晚那一声大喝,又觉得有点好笑。 在西岑休整了三天,很无所事事的。一天下午,我们班长说,去淀山湖大桥玩玩吧。这话正合我意,到的那天经过大桥,见离桥不远的湖畔,有一株很大的树,四周很空阔,就想看看,只因刚入工人阶级大门,还拖着学生的尾巴,不敢造次。有年纪大的号召,哪有不呼应的道理。湖畔有大树的地方,如今叫报国寺,围起来了。当年那个下午,我站在湖畔,眺望千帆和飞鸟,夕阳映照湖上,湖水金光粼粼,不由心驰神往。欲归时,班长说,喝点淀山湖水吧!大家双水伸向水中,一次次掬起清冽的湖水,忘情地喝着……
《枫泾漫游记》 据说枫泾地跨吴越二界,可是去的时候没找到界碑。假如找到了,双脚跨个二界,算苏秦之德呢,还是刘豫之德?哈哈,说笑了,不过真有人问,还真不好答。 带着“小联票”进了镇门。没走多少路,就有了新奇事,只见铺地的石头,有一些刻着好玩的词。说好玩,是有点意趣,不一定是外甥齑臼,有的反倒还有点促苛。就有一块石头上刻着“好年——结婚”,紧邻着的一块刻着“喔错——吵架”。这“喔错”与沪方言的龌龊读音相近,是什么意思却不得而知。反正,此二石相邻,觉得有点好笑。 古人笔下的江南,“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现在的江南——其实又何止江南,路与车替代了港与舟。随着战天斗地步伐的加快,河塘水泊还将继续被填埋。还没填埋的,成了旅游胜地,将人们游山玩水的欲望吸引过去,弄得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想想人真的很搞怪,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非得弄到青山没有了才嚷着要保护青山,绿水没有了才要保护绿水,草原没有了保护草原,以致要以漆漆山,以自来水造湖,此类招数,也就人才想得出。这种自作孽的事,社会发展史上似乎没有少过,实在是人不知道究竟要什么。 枫泾多少还留下些江南的自然韵味,过去有“三步两座桥,一望十条港”的说法,如今也不能“按图索骥”,硬装榫头了。不过,在临河的廊棚里走走,到古朴的街衢上逛逛,观看船家的忙活,打量商铺的营生,欣赏工匠的手艺,也是一种乐趣。枫泾有四宝,黄酒、丁蹄、状元糕、豆腐干,去做丁蹄的人家看过,已显得门庭冷落,倒是院子里几口大缸,还能给人留下些许想象。手工与机器,还不能说孰优孰劣,到正真为一只老鼠准备晚餐的时候,方才见得它们的恒远。就像枫泾的四宝,就这么自产着,这么自足着。如此一路领略,说不定不经意间 ,就站在了程画家的门前,或者丁画家的窗下。 亏得当地人有心,还真保留下了丁画家、程画家的宅子、以及其他一些宅子。还有一间文革时期人民公社的办公场所,也象模象样地保留着,是颇费苦心的。那几条标语,那一番摆设,见证的是一段过去的时光,说不堪回首也罢,青春无悔也罢,都不着调了。确实,老丢不掉过去不行,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似乎也不应该。似阿Q般,既要说老子曾经富过,又怕人家提及“光”和“亮”,那包袱太沉重了。镇上还有个百篮馆,百余件形制迥异、用途不同的篮子,如同遥远的记忆,让人瞻望与回味,有菜篮、饭篮、书篮、摇篮、烘篮,针线篮,这些东西,在很长的年月里,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记得小时候,给地里忙活的大人送饭,就是提一个竹篮,饭菜放在篮子里,篮子分作三层,顶层还有盖,卫生,方便。 枫泾历史上,还有个人物,叫陈继儒。平时如厕,随手拿一册小书翻看,如《小窗幽记》、《围炉夜话》、《闲情偶记》一类。倒不是对这些有什么不恭——呵呵,真巧了,厕与恭相遇在一起了——而是这类东西既短小又闲适,可以漫不经心地看,相对紧张激烈大喜大悲的东西,更适合如厕时翻阅,古人不也有“三上”的说法吗。写《小窗幽记》的,就是陈继儒,此人与同是吴下书画名家的董其昌虽有交往,但志趣各不相同。“田园有真乐,不潇洒终为忙人;诵读有真趣,不玩味终为鄙夫;山水有真赏,不领会终为漫游;吟咏有真得,不解脱终为套语。”“居处寄吾身,但得其地,不在高广;衣服披吾体,但顺其时,不在纨绮;饮食充吾腹,但适其可,不在膏粱;宴乐修吾好,但致其诚,不在浮靡。”有点归去来兮的意思,但凡励志的,不能读他。在他眼里,就是如今天下,所有的纷争与奔忙,已经没有了方向,没有了心智,没有了乐趣,为忙而忙。 那日,走在一座桥上,见桥头一家茶馆的幌子在风中摇曳,幌子有些旧了,但完好,便心有所思。真实,自然,不虚美,不矫饰,也许正是枫泾吸引人的所在。不似有的旅游地,房子一律刷得乍新,灯笼一概挂得跑调,穿戴不知哪朝哪代服饰的男女,或屹立于店堂,或穿梭于街中,美其名曰原生态。想到此,不禁哑然失笑 忽然又想起在三百园,见一太湖石上“聚散”二字时,也曾会心一笑。
《沙州制衣记》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掀起过一阵西装热。大凡学人所长,往往先学表象,而后由表及里,渐渐抵达真谛。那时候西风东渐,所在单位也不甘人后,决定给每个职工做一套西装。单位里有个领导,是沙州人,家乡制衣厂里正好有人认识,就吩咐厂里派了人来,量了每个人的尺寸。 衣料买好后,就要送去。那时候,我在单位里做经打工作,也就是打击经济犯罪,一个人一间办公室,平时无所事事,也就揽些琐事,打发打发时间。那天上班,就让去沙州,随车把衣料送去。当时,单位在人民广场旁的一条弄堂里,车还没开出弄堂,见到一个同事,以前曾住在一个宿舍的,忙让司机将车停了,把他叫上车,一起去。那年,还都单身,说出发就出发了,也没有手机BP机,也没与谁打招呼。好在叫上这同事,后来车在半道熄火,摇发动的时候多亏了他。 那时候,还没有高速公路,过镇过村也不用付费。记得吃午饭,是在常熟城边,公路旁的一家饭店,店主人说这店叫王四饭店,就是出叫花鸡的店。如今的叫花鸡饭店,已经富丽堂皇气派非凡,不能叫人产生一丁点与叫花子有关的联想了。那时侯,叫花鸡的故事还仅仅是一个传说,饭店的桌椅也是一般的四方桌长条凳,如同同时代上海的小绍兴饭店、绍兴的咸亨酒家,没有丝毫的铺张,寻常得很。那时候,吃饭就是吃饭,把肚子填饱就行,不像如今要吃环境、吃情调、吃气氛。好比一个叫《相约星期六》的节目里,配对做游戏的俩人把饭做夹生了,那男的大言不惭地说,饭夹生没关系,在享受过程,不知道生活里天天吃夹生饭,还怎么有心情享受。 过常熟不远,在一个三岔路口,见到一个奇怪的地名。路旁一个表示地名的牌子上,写着“压路机”三个字。地名的趣味,还真意味深长,比如长城边的一个关隘叫娘子关,金沙江旁的攀枝花有个弄弄坪,沈哈线上有个地方米沙子,过去宁国绩溪之间有座强盗坡,这些地名,或都有些故事吧。还有的地名,曾经用代号,如9424,886,这两个地方,现在一个叫梅山,一个叫金川。初中结束,等分配那段时间,就听说“四个面向”中有去9424的名额。后来进了一家汽车厂,这家厂生产32吨矿用自卸车,就给886用。想那“压路机”,或许曾经有压路机常停那儿,又是三岔路口,过往人多,或等人、或约会、或摆个小摊,或买些东西,随口说一句,到“压路机”那儿,日长时久,压路机成了地名。当然,这只是猜测,当不得信史。 苏南一带的乡镇企业,在那时方兴未艾。到了那家制衣厂,去了生产车间,不料其规模,竟出乎意料之外。上海纺织局织布公司下的不少厂是在弄堂里的,它们的规模也不过如此。在制衣厂兜了兜,听着陪同的厂方人员带有夸张语调的介绍,也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毕竟是外行,能说什么。接着,是吃饭。那时,已经有“四菜一汤,客户跑光”的说法,但毕竟是早已经定下的事,无论怎么是不会跑的。即使如此,人家待客的周全,也是很见用心的。人家弄了一桌菜,还弄了些啤酒,说自己吃吧,失陪了。同去的几位都说不喝酒,就剩下我酒虫谗着,把啤酒打开了,轮着倒了点。几个喝完杯里的,硬是不肯再倒,我却不自知,把桌上的酒给喝完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刚才说失陪的出现了,说再来两瓶吧。当时也不知道客气,待啤酒端来,喝得更畅快。说失陪的见了,叫端菜拿酒的来“敬”,“敬”了一阵,又叫拿酒。如此再三,说失陪的不失陪了,就坐下一起喝,来劲了。好在我当时年轻,脑子还没糊涂透顶,从被人“敬”的第一杯起,就觉得有点不怎么对劲。当时还没有“三陪”一说,被不怎么相干的人“敬”,在电影小说中见过,总是不自在。 与我同行的,咬我的耳朵,怕我不知节制。我其时,也无一醉方休的念头,当桌上的空瓶超过一打后,便怎么劝也不端杯了——自己也好笑,憋不住了。
《嘉定寻碑记》 那次开会,说是要在嘉定住宿,于是盘算起如何打发睡前的那一段时间。 嘉定去过不少次了,但总想找个地方去看看,汇龙潭、秋霞圃、孔庙……这些早去过多次了,况且晚上也不迎客。不知怎么的,在记忆里搜寻着,蓦地想起很多年前见到的一块碑。那碑,有半人多高,就矗立路边,是在一个新村门口,附近似乎还有家五金店。记得那碑说的是嘉定三屠的事,当时因为是与人去逛自由市场,路过时仅匆匆瞥一眼,没多留意。当下就想好了,如无他事,便去看看那块碑。 谁知会议安排的住宿地,是在嘉定的朱桥。问下来,离嘉定城有十几二十里路,而且一到天黑公交车也没有了。晚饭后,站在宾馆门口——去,还是不去,踌躇了片刻,还是踱出了旅馆大门。走了大概三五分种,有辆出租车过来,就坐了上去。怎么说呢,说去记得有嘉定三屠那块碑的地方,驾驶员被我说得云里雾里,于是又说就在有座塔的地方停,这一回驾驶员明白了,车停在了离塔最近的路口。 下了车,是北大街,就寻思怎么打听那碑。走了几步,有一家茶园,心想这地方平时谈天说地的人多,店家也许能知道一二,于是就进了去。一问,人家竟有点茫然,又似乎为了不扫我的兴,说书架上有几本本地的旅游书,或可以帮我忙,让我去看。把书翻遍,却仍无所获,不由的有点怏怏然。当时自问,这嘉定三屠,曾与扬州十日,同为中华民族不屈不挠抵抗外族侵略的可歌可泣的壮举,为什么这些书里只字不提。再一转念,如今讲旅游,无非促进消费,放松心情,以吃喝玩乐为旨,至于“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梅花如雪照芜城”,“春愁难遣强看山”之类,已经不入流了。 虽这么安慰自己,到底还是心有不甘。出了茶园,四下里张望,也不知该去何处,就胡乱地在小巷大街上转。问过几个路人,问过几家铺子,人家摇摇头,只说抱歉。这么一路走着,天上竟下起毛毛细雨来,不得已拐进了一个过街楼,旁边有个值班室,里面有人坐着,又去打听。把头半伸进去,问起了嘉定三屠,又问起那块碑石。里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说,没听说碑呀。另一个问,你们讲什么。先前一个说,你不知道吧,讲嘉定三屠。接下来,他像是对我讲,又像是讲给他的伙伴听,把三屠的事讲了一遍,又讲嘉定的名人,讲晚上可以带我去看哪里,明天可以带我去哪里。我说我不住这儿,明天还要到别处去。随后,他又开始抱怨,意思是现在治理地方的,都不知道保护地方上有意义的地方,甚至还要拆孔庙。他气咻咻的叹息道,都不是本地人,呒办法。 在我的印象里,那块碑应该就在这一带,从清河路县委招待所出门,往自由市场方向没有多少路的地方。告别了值班室里的人,再往记忆中的地方寻去,虽然没有找到碑,但自由市场,却找到了。记忆中的面貌还在,但街面整洁多了,路中央竖块牌子,写什么全然忘了。虽是晚上,又下着小雨,街上显得清冷,但看街两旁的门面,可以猜想白天的繁闹。由这条街的犹在,又想到嘉定的古迹,一直保护得算不错的。文革中,城中的那座塔,旧得已经不成模样,曾经特地走到近前去看过的,而今是簇簇新的了。由此想到那碑,应当还在,或被迁去何处了。 这么一想,便释然了。 那晚,淋着细雨,不知是因为雨,还是因为什么,突然记起了许浑那句“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记得这诗,是因为当年有篇文章讲“三个世界”,讲世界不太平,讲帝修反一天天烂下去,讲立足于早打、大打、打核战争,文章引用了许浑的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还有一句哪一位的“无可奈何话落去”。又隔几天,报纸完整地登出了许浑诗和哪一位的词。当时,我还年轻好学,竟把这些诗词背下了。放在如今,背不下了。 其实,随着历史的变迁,很多东西都会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又有很多东西,当它们被重新提起的时候,只是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已成为一种戏说。
《温州游冶记》 “游冶水边追野马,啸歌林下应山君。”这是古人的山水之乐,借古人句子的意境,说说我的温州游。那年,到温州开会,最有心得的是,不小心见识到了夜总会的有趣。 会议的内容,是谈代理制。上个世纪90年代初,上头发下文件,让搞代理制。热闹了两年,始终莫衷一是,有关方面把大家聚拢来,让各家亮亮自家的招数,试图从中找出条好路子。会务安排得比较周到,规格也不算很低,方方面面的代表来了,交通食宿娱乐都考虑到了,至少我这么认为。 开会之余,还搞了舞会,还组织了游览。舞会我是去了的,坐着看别人跳。舞厅里美女如云,好几次壮了壮胆,欲请人家跳一曲,又怕自己的舞技蹩脚,扫了人家的兴致,就安然坐着。倒是人家,大概见到我的孑然,大大方方地请我入舞池。这一种被动,或是我性格中的弱点,羞涩、潜抑、逃避,但不应是我的人格面具或是理想自我。游览我也去了,去的是北雁荡山,在那儿住了一晚上。听导游说,雁荡山的景致,日景耐看,夜景消魂。待天黑下来,跟着导游胡乱走,导游指点着山峰峦影,说得含含混混,不知所以。 除了会议安排的活动,还与同行的几个,出去兜了兜,一个去处是市中心,一个去处是皮鞋市场,还有一个去处是夜总会。温州人商行天下,弄出了“温州模式”,去市中心,就想领略这模式下的繁华。从前“武林焚鞋”的影响,不亚于“虎门销烟”,据说当地现在打假了,就去了趟鞋市,浏览了一番,打个洋眼。去夜总会,是有人邀请,正好遇上开张,好一派热闹景象。与几个同行,坐那儿听唱歌,这歌唱得高潮迭起,插曲打诨不断,一会有人献花,一会有人点歌,一会有人给赏。或是兴之所致吧,一个女歌手招呼着:谁愿意上来与我一起唱?就见一个半大小伙子,被一干人推上舞台,唱的是《无言的结局》。一遍唱罢,歌手说再来,俩人一人唱一句。小伙子唱完“让我再看看你”,接下来的歌词是“让我再次爱你”,谁知女歌手吐出的却是“你要看哪里?”那小伙子本来就生涩,被这一句窘住了。场子里顿时哄地炸开了,不同的情怀在那一刻猛然爆发,同去的一位连呼厥倒,另一位呼的,却是煞根。我以为,有趣。 几天会开过,与一些人算眼熟了。那次在舞厅干坐,旁边有位某司长,也拘谨地坐着,就聊过些。在雁荡山,半道上小憩,与某报的总编辑认识了一下,多年以后得知他写了本岳父母的传记,才明白其文渊的深厚。最有意思的,是会议结束后,在机场侯机时,遇到另一位司长。问起来,他说去上海。他这一说不打紧,我却咯噔一下,既是去上海,我从那来,理应担待些的,之前却不曾听说,回去说不定还挨批评。于是忐忑地问,还没联系吧?回答说跟老徐通过电话了。我们单位的老总姓徐,心想既然如此,也就妥了。他接着说,每次去上海,都是老徐安排,衡山饭店来车接。他这一说,我犯糊涂了,后来总算弄清楚,他说的老徐,是市长,不是我的顶头上司——也算是个有趣的误会吧! 照理,各方菩萨到了,相关的会也开了,事情可以有落实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没多久代理制偃旗息鼓了,这事情的成败利钝,也不见总结一下。后来有件事,有点蹊跷。单位里一个同事,打听到某部门正在起草一份文件,说搞代理制造成的亏损,可以挂账停息,马上将消息汇报给领导。领导得知后,敲定了一个亏损数,我们就一点点凑,加了几个夜班。后来文件果然出来了,报亏的材料早已准备好了。据说,挂账停息批下后,领导们还摆桌庆祝了一番。而当初许诺给我们的好好庆祝,却始终不见下文。 几年后,挂账停息的期限到了,领导让我与各地有相似情况的同行联系,再写个报告给有关部委,提一个方案。初稿交上后,正遇上单位里搞买断工龄,我也买断了工龄,离开了单位。 古人写游冶,还有“玉勒雕鞍游冶郎,楼高不见章台路。”是欧阳修还是冯延祀的?词的开头一句是“庭院深深深几许,”连用三个“深”字,还如何“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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