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匪魁》考 十年前在北京琉璃厂买到一本红格抄本,乃民国二十五年以后所抄,抄者为姚江谢叔年,其生平待考。 吸引我注意的是抄本有新戏文二出,其一为《新教子》,其二为《团匪魁》。由于《新教子》唱词没有曲牌,内容也很普通,除了忠君报国,增添了一些变法维新的内容,因此,这本戏只能佐证作品的产生时代,而没有多大的意义。倒是那本《团匪魁》,由于注明“新串京调西皮”,这对京剧史料研究有些帮助。另外,它以义和团时期为主题,有明显的时代意义。因此,很值得研究。 《团匪魁》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一个员外和他的清客就当时时事谈了各自看法,最后员外劝说清客要有所作为只有跟着朝廷,清客如梦初醒,改变了原来的思想。 根据唱词分析,这个戏应作于辛亥革命以前,由“东华门起下了纪念碑’,一词可判断作于”克林德纪念碑“树立之后。后查知此剧本刊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八月十五日出版的《新小说》第八号,作者署春梦生。经核校,抄本有漏句,但也可能并非抄自《新小说》第八号。而《新小说》第八号中也有错字和漏字,可能还有更早的版本。 这个“春梦生”是谁?研究者有两种看法。 一种认为是清末民初学者、作家、诗人、剧作家。早期南社成员(入社号36号)、辛亥革命著名烈士周祥骏,而另一种认为是曾担任清政府驻古巴总领事的廖仲凯之兄廖恩焘。刊登于《新小说》杂志第7号上的一则广告:“又《维新梦》一套,乃演戊戌变法前后时事,句句皆道实;而其结构之佳,腔调之熟,又不在《黄萧养回头》之下。作者为春梦生,即卅八、九号《新民丛报》《饮冰室诗话》所称之珠海梦余生其人也”。这是一条明证。 但主张周祥骏是春梦生者只有抄本为证据,有一大段叙述:“把家藏的三个抄本送来:一本题《先烈周仲穆先生手著戏曲》;一本题《菊部新腔》;一本题《风山新曲》。第一个抄本录有《捉酸虫》、《打醋缸》两种;第二个抄本录有《睡狮园》、《薛虑祭江》、《团匪魁》、《康茂才投军》和《黑龙江》五种;第三个抄本录有《胭脂曲》、《薛虑祭江》、《打醋缸》三种。其中重复了两种,实得八种。各本的扉页都有‘度曲于光绪壬寅年(即1902年)’的字样。壬寅年即1902年,所以陈剑彤在《周祥骏年事》中才考证出烈士在1902年创作八本戏曲之说。而《睡狮园》、《团匪魁》、《康茂才投军》、《胭脂曲》、《薛虑祭江》等几个本子都发表在1904年之后的《安徽俗话报》上”。由此可见,主张周祥骏是春梦生者也不知《团匪魁》先在《新小说》上发表。 但证据不足是:一是周祥骏无手稿,二是第二个抄本上题《菊部新腔》和其他两个抄本说法不同,有抄本混杂于稿本中之嫌,不足取信。而所说“度曲于光绪壬寅年(即1902年)”写于各抄本扉页,就要分辨抄本的年代和何人所抄了,如是统一抄如何会重复抄了两种,如不是周祥骏自抄,何以会都写上“度曲于光绪壬寅年(即1902年)”字样,这是谁写的?三是无其他证据证明周祥骏有“春梦生”笔名。 而最显硬伤的是抄本上那“度曲于光绪壬寅年(即1902年)”,光绪壬寅年时上海尚未发生“苏报案”,而《团匪魁》唱词中已有“苏报案”,可见此剧不可能作于1902年,而是在1903年发生“苏报案”之后,由此也可见“度曲于光绪壬寅年(即1902年)”字样的不可靠了。所以,《菊部新腔》抄本中的《睡狮园》、《薛虑祭江》、《团匪魁》、《康茂才投军》和《黑龙江》五种,如有所本,则是抄自《安徽俗话报》等报刊。 而也有人(张湘炳)说《睡狮园》、《康茂才投军》、《《薛虑祭江》等几个本子在《安徽俗话报》上刊登时没有署名,可能是陈独秀所作呢! 而我还查到“春梦生”还有一本叫《蕙娘小传》的小说,1914年广益书局版,可见叫“春梦生”者在当时并非一人。 接着还是看剧本吧! 由曲调词牌分析,这个戏基本由“西皮”、“二黃”和“快板”三种曲调构成,整个唱词结构和剧本结构与《四郎探母》十分相似,基本都用十字句。而头一段又套用了《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段。 所谓团匪魁,指的是义和团首领,而戏中的团匪魁又似员外的身份出现,指的是那些利用过义和团的王公大臣,而能与这员外的唱词内容相符的王公大臣,在庚子事变后硕果仅存的只有端王载漪了。他在庚子事变后被各国列强指为百祸,剥夺爵位发配新疆。因他当过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所以与“我亦曾派亲王番邦谢罪”的唱词相符,戏中的员外指的就是他了。 这个戏名叫《团匪魁》,其实并没有叙述义和团时期的斗争景象,只是说了一个曾经当过义和团首领的一个王公爵爷的一些看法,而《团匪魁》也仅在戏中所唱的第一句中有,即“我本是义和团一罪魁”,以后再没有这个词。可见作者写戏名时用“团匪魁”,只是指曾当过义和团首领的员外,而没有其他用意。 戏中的内容反映了当时人们(包括作者)对时事变化的看法,而对描述人物思想来说,又显得十分驳杂,因此对研究当时各种人的心态来说,还是很有参考意义的。 有趣的是,作者通过员外和清客之口,嬉笑怒骂,表达了作者自己的一些思想,嘲讽了一些假维新者,也痛斥了一些王公大臣的卖国行径,描述员外的洋奴心态,又刻画了一些投机维新改良的清客的迷惘心理。由戏中的唱词也可分析出作者倒是个维新派人物。 经查阅一些有关义和团时期的文学资料,以及新编一些近代文学资料(包括戏曲方面的资料),都没有提到这个戏。因此,我认为有必要介绍这个戏,以供专家学者研究之用。 新串京调西皮 团匪魁 【戏无全出唱一调门者,今以西皮为名,故不得不作西皮之板以应之】 [ 外白【面】员外装上](唱) [西皮](林注:西皮二字抄本上有,刊本无) 我本是义和团一罪魁, 逐康梁议废立功业巍巍。 老佛爷西迁心胆碎, 算万幸四百兆才得銮回。 我本该终守旧怕人作对, 无奈何假维新火救燃眉。 我亦曾开学堂八股尽废, 我亦曾办教案把款来赔, 我亦曾派亲王番邦谢罪, 东华门起下了纪念丰碑。 武卫军改练洋操队, 东三省发祥地任尔分肥。 讲商务有多少官员赛会, 论外交不住的赐宴在宫闱。 巴结好洋大人免得淘气, 那时节野蛮手狐假虎威。 [转二六] 沈克诚不怕死危言犯罪, 还有那苏报馆议论国非。 我这里卖山河宫廷行贿, 军国事何须尔兔死狐悲。 有的是李大叔威震朝内, 吕海寰和蔡钧或挽或推, 有庆宽好牙爪搜罗善类, 这都是熟洋务大有施为。 经济科虽无用熙朝人瑞, 管甚么大清国社稷安危。 西王母开瑶池蟠桃大会, 怕只怕闹天宫惹出是非。 (坐白)老夫卢才,本是外黄人氏,寄居老大国土,他家治乱。本不关心,争奈身受国恩,官拜庸碌大夫之职,自愧顽冥,多遭指骂,只得遮人耳目,聊窃皮毛,新造得西式花园,为我偷安之所,看天色已晚,待我秉烛夜游。家员! [杂上]有! [外]掌灯! (唱) 云晴风凄月黑天, 洋楼电火大花园。 世人多苦予心乐, 一样偷闲学少年。 (白)园内一般清客,哪里去了?来此书斋,贾秀才在么? [内应]啊哈! [丑公子装上](白)金丝眼镜雪茄烟,新词满口唱平权。自命英雄识时务,洋文不识识洋钱。小生贾二毛,曾在大师兄坛下,当了一名教徒。只因京城失守,无处栖身,是我投在外国府中,多蒙德公爷垂怜,荐与卢才门下。亏我这副嘴脸,混得一身荣耀,好不得得意人也!门外有人,想是卢恩师驾到,待我出迎。 [见介,请安介]恩师在上,学生有礼! [卢](白)罢了!(林注:“白”字抄本上有,刊本无) [丑] 未知恩师驾临,不曾迓,尚祈【乞】恕罪。 [外] 岂敢!老夫终日在朝,今喜假期无事,故尔园中走走,国事艰难,先生有何见教? [丑]恩师呵! (唱) 自幼儿进书房书包抱定, 读时文和试帖为的是功名(林注:“是”字抄本上有,刊本无)。 哪晓得二千年大梦初醒, 旧日的顽固性一概不行。 自由钟敲不住风云革命, 由不得铁石人亦讲维新。 本来是西洋人事事可敬, 争奈我老大国无此精神。 创海军设船政心血耗尽, 讲甚么矿路事不如让人。 我有心抱【报】不平把洋人灭尽, 恨只恨红灯照神术无灵。 自那年讲了和一蹶不振, 守旧鬼黑暗里惭对文明。 倒不如索性儿把鬼来混, 亦免得世界上指摘纷纷。 虽然是真和假难逃公论, 一时间且遮盖博个虚名。 在头上第一件把青丝剪尽, 在身上脱下了旧日衫裙。 高领头窄袖口多么【们】干净, 再学上三两句浅白洋文。 洋行中当买办吃穿不尽, 装体面就充作出洋学生。 再不然讲福音教堂来进, 那怕尔【你】恶官府谁敢欺凌。 管甚么瓜分事身家性命, 只要我气洋洋混过如今。 [外]先生呵! (唱) 【先生讲话欠思论, 说甚么气洋洋混过如今。】 尔【你】既是有心人识时英俊, 为甚么亦近来卖弄聪明。 那一班维新党朝廷严禁, 尔须要兄机早处处留心。 尔【你】难道真流血不顾性命, 无非是假时髦博个前程。 仗洋势通内线终南捷径, 谋富贵亦省得奔走侯门。 尔【你】看他千金赏高官登进, 那才是忠报国血汗功勋。 做一个半新旧免遭舆论, 最好是两面人无臭无声。 考特科你何苦康梁同姓, 街道局工程事你何必认真? 说西法都不过口头酬应, 谁叫你饮冰室当做新闻。 任凭你好经济通天学问, 倒不如装聋作哑粉饰太平。 [转快板] 只要尔【你】事事多侥幸, 只要尔【你】民教善调停, 只要尔【你】英法大餐多吃进(林注:“多吃进”在刊本中为“吃得进”), 洋奴鬼仆待作上宾。 公事含糊不要紧, 七天礼拜数得清。 盗贼如毛办甚么巡警, 只要尔【你】乡团民勇改扮作巡丁。 兴商劝工有甚么效应, 只要尔【你】奏折上开报几个章程。 学堂林立已遍十八省, 只要尔【你】善堂书院改换个花名。 借一个洋字招牌怕甚么官来问, 趁得是洋债未了铲个地皮平。 说甚么外国富强为国本, 说甚么西法重专门。 老臣报国心用尽, 开科举培士林浩荡皇恩。 [丑起] (唱) 听他言唤醒我梦里南柯, 好叫我背地里细细揣摩。 我本当静闭门长眠【眼(林注:此字应错,抄本对)】高卧, 都只为打不破睡梦妖魔。 我本待放大胆英雄来做, 怕的是平地里惹起风波。 我只得号寒虫得过且过, 靦奴颜屈婢膝无计奈何。 转面来谢过了恩师教我, 且放下新思想去擢高科。 [ 外笑介]先生,果然除了悖逆之想,还我固守之思,方不愧我卢才门下士,亦与老夫面上有光,定当奏明圣上,保尔前程。 [ 丑 ]多谢恩师! [ 外](白)正是:心传妙法皮毛相,莫叫新人笑旧人。 [ 丑 ]朝朝上谕颁新政,堕落青年爱国魂。 ( 同下 ) 林注:【】內字为刊本字。 如果此剧确为廖恩焘先生所作,那么这位当年在真、假维新时代冷嘲热讽的文学家,后来的人生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且看: 曾代表袁世凯出席南北议和会议,其弟廖仲恺为南方政府代表。1915年3月,任驻古巴代办使事,兼驻古巴总领事。1917年11月回国。1922年2月,暂代驻朝鲜总领事。1925年1月任金陵海关监督;12月派代驻智利公使馆代办使事。1926年2月,兼任驻巴拿马公使。1927年2月,任驻古巴公使。1929年10月回国。1934年6月,任驻马尼拉总领事。后辞职经商。1944年5月充任汪伪南京国民政府委员。1945年秋被捕入狱,获释后移居香港。1954年病逝。年80岁。工诗词,著有广州方言诗《嬉笑集》、《粤讴》、《扪虱谈室词》等。 所以,论人只能一时一论,人生有时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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