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盦诗集》序 罗时进 我从事古典诗歌研究三十多年了,自己偶尔兴之所至也写一点旧体诗,在海峡两岸高校执教,还开设过古典诗歌写作与欣赏的课程,但说实话对古典式的诗歌到底在今天还有多少人真正喜爱,喜爱者中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写作,内心是有些怀疑的。现代社会生活节奏、物质环境和人文生态环境还能够产生古典式的诗歌作品吗?这其实不是我个人的怀疑,也是许多古典文学研究者心中的问号。尽管网络上和平面媒体上时而刊布一些当代不同身份作者的旧体诗,但都难以将这个问号消解掉。
正因为如此,黄福海先生与我联系,让我为他的《达盦诗集》写一篇序言时,我是颇为好奇的:这是一位怎样的中年人?他有怎样的腹笥和修养?果真有值得出版的旧体诗的成果?我甚至考虑如果诗稿难称的话,如何宛转地推辞。然而,当我将《达盦诗集》四卷凡二百余首旧体诗通读一遍后,感受到了鲜明的古典文学的脉息,看到了一位真实的写作旧体诗的当代诗人,我的好奇转变为推介和解释的愿望。 福海先生一九六四年生于上海,一九八三年考入复旦大学外语系,师从陆谷孙教授等名师学习英美文学,在学期间到英国利兹大学留学一年主攻艾略特及英国诗歌,但其志趣爱好却不仅在西方文学。也许因为天性,也许因为家学,髫龄即雅好辞章,文革后期藉助家藏的《诗词格律》一书,居然钻研起平仄声韵来,高中阶段即开始进行旧体诗的写作,十七岁所写长篇歌行《秋梦行》已能道得“鴈高声远风萧瑟,浩碧乱星一团白”,“挥刀成风闪如神,欲滋六榖唤风云”之奇语了。大学期间参加“复旦诗社”,一度热衷新诗创作,而一九八九年后还是回到了旧体诗词的写作上来,同时开始英语文学翻译,至今已经翻译出版了一本诗集,三本小说。作为上海翻译家协会的会员,他对钱锺书先生学贯中西非常崇拜,将钱先生对一些生僻中文词汇、典故的翻译反复揣摩,使译艺精进,其《孔雀东南飞》和《木兰辞》两篇名作的译本,融汇了古典诗歌的底蕴和英诗传统格律的学养,可谓形神兼备,出版后最得典籍翻译研究界专家之好评。近两年的“译趣”在唐诗,他将二十多首李白诗英译并发表于香港的诗歌专业杂志,在唐诗翻译中标格颇高。 由此已经可以看出福海先生的学养基础了,实际上他的旧体诗从童蒙试笔到正式写作已经有了不短的历史,《达盦诗集》正是他的创作走过“而立”、“不惑”,走向成熟境界的见证。在同时代人中,他的经历是很丰富的,对于一位诗人来说,阅历就是写作的题材,就是思想的河床。举凡留学英伦、游历山川、抚迹怀古、思亲恋乡、感念师长、赠别友人、同学聚会、从事翻译、读书感悟、临帖题画,生活之林林总总,作者都能随手拈来,触笔成春。值得注意的是,福海先生对佛学颇有研究,诗集中这方面题材的作品相当引人注意,读《随缘》、《念佛》、《华严》、《读经三首》诸诗可知作者内典精熟,明心见性。《借问》一诗似与佛教无关,而“借问古学者,悠悠事难拟。食色衣妆改,音韵何所以?岂为初结绳,千载沙尘里。有似一古杯,变幻杯中水”云云,则是寒山诗的神理,显然作者不仅深入佛典,读寒山体亦入微矣。 诗贵情真,福海的诗充满真性情,所以可贵。《达盦诗集》中有三首是写给陆谷孙先生的,“年年门外柳,花髪上冠缨”(《贺陆师》)“一经摩未久,双鬓已先斑”(《奉陆师》),见师生情深。“儿时执手教欧书,平旦烹浆觉梦初。茔畔新培春草碧,向谁今日问安如?”(《父亲节》),追念父爱,情溢纸端。《逢友》云“刘郎隔世成宾客,万里波光一望平”;《赠友》写“翻悔前朝愤中语,不堪坐对鬓双斑”,笔下似有故事,然赤诚友于,读之可感。《狂语》云“且将狂语散怀抱”,“彻骨情长吞气哭”,诗行中一股真率之气,扑面而来。 今人写旧体诗,属旧瓶装新酒,旧瓶的形式是必要的。作者的手笔相当老到,平仄声韵也力求谨守,这使得《达盦诗集》神行意运,古风盎然,口吻音声,恍若唐宋。不过,我所关注的是,今人运用古典诗歌的形式,到底能否真正装进新酒?我和福海见面交谈过,知其从事涉外工作,兼作翻译,周游四方,关怀天下,整个生活是地道的“新酒”、“洋酒”,那么这种生活实态能否在旧体诗中恰当表现呢?诗集中有《<孔雀东南飞>译竟》云“汉诗外译贵存真,韵步精严始得神”,涉及到翻译学理,也将作者真实生活的一个侧面具有亮度地显示了出来。《高中同学重聚后花园》有“最喜天涯微信达,山呼千里共婵娟”,“微信”一词入旧体诗,既有时代特征,又与古典形式略无扞格。《悼雅安》云:“又闻天府遍哀鸿,春草萋萋春雨蒙。神女屡惊殊世界,倩谁呵壁问苍穹?”这是对四川雅安大地震逝者的悼念,用典妥帖,当下关怀中体现出深刻的人文情怀。从这些作品看,《达盦诗集》的形式是旧体的,而作者的精神仍然具有现代性。照亮生活,照耀时代的这一束光,正是旧体诗的生命力所在。 福海先生旧体诗写作的作品甚多,这是他精心挑选出的一部分。我有幸先睹为快,也深深体会到真诗在民间,而不在学院。新诗如此,旧体诗也是如此。将来有撰写二十一世纪旧体诗创作史者,当重视谛观如福海先生者也。是为序。 甲午夏书于吴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