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的一滴墨汁 曲铭/文 起先,我不知道下榻的瑞士因特拉肯小镇的那家旅馆是建造在山坡上。大堂电梯径直把我们送到五楼,中间没有楼层可以停下。出了五楼电梯门,来到同层另一部电梯,才可下到三楼。于是,我们知道了,这幢房子不是一个直上直下的完整的方形结构。从三楼到二楼必须走楼梯,没有电梯可乘坐。 进入二楼我们分到的那个房间,推开阳台门,哇,一片绿茵茵的草坡,走出去,就踏到了草地上。离我们房间十多米处,一棵大树巍然独立,树阴如冠盖。我们顿时欢呼起来,我们享受到“接地气”,与山坡草地“肌肤相亲”的待遇。 白天,我们坐在疾驶的大巴车中,对着车窗外如画的山野牧场风光,不时按动相机快门。遥看那些点缀在山坡上的房舍,很是为我羡慕。此刻,我们住进了这人间仙境,那远方公路上行驶中的车里的人,或许把我们所住屋宅给拍进相机了,我们,融入了他人羡慕的美妙景物。 入夜。收拾好行囊,我步出阳台门,伫立在黑暗里。 眼前一派黑朦朦。看得出不远处有一幢建筑物轮廓,但无法分辨细节。我知道,远方一定是连绵起伏的山峰、前后不一的山峦,而且为飘渺的烟岚雨雾所环绕,那是我在白日得到的印象。而脚下的土地,我更清楚,是一片平坦的草野。瑞士的五月,雨水多,草地上的草渐次开花了,黄色的柔弱的花蕊,我在天还没有黑下来时仔细地欣赏过它。黄花和绿草掺和,有的地方绿色为主,有的地方黄橙橙一派,都好看。 我伫立在黑暗里。像是洒在黑夜里的一滴墨汁。 呼吸着外头清新到新鲜的味道。无疑,这气味里让你感觉到草地散发出的气息,树木、泥土的滋味;还有,我分辨出,含有牛粪的独特气味。白天,牛群错落在草野上,吃进去了,自然要排泄。这气味于我是久违了。三十多年前,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中国的农场或农村经常闻到这畜牧气味,多为猪圈的气味。此刻,这新鲜空气让我陶醉。仿佛闭上眼睛,光是闻闻气味,就能清晰地感觉出周围的景物,只要呼吸,就能尽情享受这美妙的存在。 确实,眼前一派黑暗,看与不看没啥区别,我伫立着。 犹如一道闪电,我倏然明白了,往日那激烈、缠绵、怨恨、极乐的情感交织的情景,已经全然结束而难以再现。那些情形模样,在此刻的黑暗中,越发历历在目而鲜明。然而,没有悲凉失意的感受,此刻我觉得满足,站在因特拉肯的山坡草地上,周围除了宁静还是宁静,没有人和事来干扰,无比自由。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任何绚烂都将归之于平淡,风暴过后都将奉献出艳阳天,而享受绚烂和平淡于一身,除此外还要什么? 关于获得觉悟的途径,一是传授,二是体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能偏废,得有效融合,方能修成正果。因此,在路上,旅行,对于人的成熟有着特别的不可或缺的效果。报上曾介绍有一对情侣放弃了已有的工作、事业,结伴周游世界,历经艰险,南极啊,索马里、巴基斯坦啊,都去过。他们说,在旅途中,真正深刻地认识了对方和自我。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沉。 回上海后,写下一诗——《那夜》 踏出房门,黑夜固有的宁静 立马拥抱住我,远方 应是山脉连绵,云雾缠绕 脚下坡地,正是草地开花的时节 这里广阔、齐整的绿茵山坡 我站在浓暗中,远处更黑暗 贪婪地吞噬这清鲜空气 混合了牛粪味而更为可亲 瞬间闪亮,爱欲已消逝殆尽 一如异乡温和的宁静,不会再有斗争 一如我此刻的满足,隐匿于昏暗 所有景物却历历在目 在向往已久的的旅途中 告别暗藏几十年的野心 那场邂逅当初有多灿烂 面前的安宁之夜就有多黑暗 它生来就如此娴美,恒久不变 始终等待着外来客光临 立于浓暗中,呼吸着,转身 睡梦竟可以这般安心,原本如此 仿佛始终清醒着 清晨6点多,我出旅馆门。天色完全放亮。我好奇地观赏着异国小镇街道两旁。道路整洁,房屋外的院落里,精心修剪的花草。偶尔有车子驶过。一个女孩骑自行车经过。一位当地老人慢悠悠走来,我微笑示意,他朝亚洲面孔的我点点头。能否有“艳遇”?用我蹩脚的英语和对方寒暄交流几句。 教堂钟楼沐浴在晨光里,我举起相机寻找着最佳角度。这时,十多米外的一位瑞士青年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他站在轿车旁,穿红色外套。我指指前方,用英语简单地说我在拍摄教堂。他犹豫地问:CHINA?YES,我应答。他满脸堆笑地走近,递给我一本薄薄的蓝封面小册子,《圣经约翰福音》,中文版的。我顿时明白了,忙谢他。原来我对教堂钟楼的兴趣让他以为我对基督教有兴趣,这个青年热衷于做传教士啊。随即,他上车开走了。后悔没有与他合张影,或者讲几句话,他的笑脸阳光、单纯、年轻。 回到旅馆。吃早餐。面包、黄油、牛奶、咖啡,和几天来在瑞士其他地方吃的早餐一样。但这里鸡蛋给我印象很深。这白蛋埋在一个盆子的沙砾中,用沙砾的温度烤熟,热度均匀,加热恰当。蛋白娇嫩可口,蛋黄正好成形,即不老也不至于过嫩而流淌。 因特拉肯,惊鸿一瞥,原来,有这样一种简单到天然的生活。当我们在上海烦躁不安,不断地妄想、渴望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