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明家的女儿】 铁舞/文 我要搬家了,因为我的楼下住着一个发明家和他的女儿,我害怕见到他们。你认为我是在说谎吗?也许我说的不完全是事实,那肯定有另一个看问题的角度。 他是发明家。人长得瘦小,还歪着一个谢顶的脑袋,脸一直像一条苦瓜一样垂着,好像别人欠他多还他少似的。身上的衣服总是皱巴巴的,看上去又旧又脏。其实,我真正想说的一句话是,他整个人都好像没洗干净似的,尽管他是每天洗澡的。听说他是发明家,还是听他自己说的,他说他发明过很多专利,我猜想他因此而有很多钱。又听他说过在嘉定买过一块地皮准备开厂,后来被人坑了,怎么回事不清楚。以前我常常看见他们一家三口走在小区的路上。有一段时间看不见了,最近又看见了。这一家三口是,他和他老婆,还有他们的女儿。他的老婆长得像母鸭一样,我不是有意要贬低他们这一对老夫老妻(他们一个大概有六十、七八岁了,一个也要五十多了),发明家私底下称她是母老虎,很凶(发明家有一次对我这样说过,这么说来这个母老虎和我一个属性,相差一只),他们的女儿却是细皮嫩脸的,长得很标致,没有她父母一点儿囧相,以至于我看到他们三个在一起,我竟然不好意思正眼看他们的女儿(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我在心理学书里找了半天,找不到一个好词儿来解释)。他们的女儿不是一个小姑娘了,已经四十多了,因为还没有出嫁,所以不知称什么好了。也许叫她老姑娘比较合适,可是那张标致的脸,使得你叫不出口。也许我的年龄和她在一个档子里,所以,唉,所以,你是懂的,一个男人,单身,遇到一个没有出嫁的美女子,脑子里总会冒出些莫名其妙的化学反应,不,应该说是神经感应比较恰当。 我想离开这个小区的原因当然有很多,比如我想把这房子卖了,原先买下的时候才15万,二十多年过去了,二手房出售可以挂牌150万了,在嘉定新城只要50几万就可以买到4米挑高的二室二厅二卫的公寓房,这么一转手,我的资产不是盘活了吗?我可以用剩下的八九十万,继续投资,或者出国旅游,周游世界。这多么好啊,人这一辈子可不能睡在钱上啊。再说这住了二十几年的房子,水管坏了几次,厨房里灶台的门都坏了,你要来过我家,看到水斗下的一扇门,就那样因铰链烂了,搁在那里懒得修,开了一个鸡窝似的黑洞;卫生间的水斗也漏水,物业来看了几次,说要彻底拆了才能修,我不愿意,宁可用个脸盆在下面兜着,待盆里的水满了,用来冲马桶。我这人从来就是马马虎虎,房间里到处都是书,不善整理,我单身,我是读书人,不打扫,生活也照样继续,从来不会在这方面努力。虽说如此,我还是想彻底改变一下。换房吧!我想离开这个小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再看到这一家三口。这一家三口在小区里走,可是一道夺人眼球的风景。走过哪一个地方,都会有人指指点点,比如说他们经过那转角的杂货店的时候,那一对福建夫妻就开始嚼舌了:“看看那女儿,长得满漂亮,怎么还没嫁出去啊?”“他们出来总是三个人,家里不烧饭的”“女儿会不会有毛病啊,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大年纪还没有个家,也有40几岁了,要找老头子了。”“哪会?人家要求高,干脆就不嫁了”。有一次我正好在那里买个打火机,那瘦的像个圆规似的老板娘问我:“你们住在一个楼里的,唉,你不是也一个人呀,你们俩不好谈谈吗?”这个福建女人真会扯,因为我平时买东西贪路近,从我那楼的车库里穿过一个草坪,只有几步路,就到她这儿了,所以和老板娘很熟悉,讲话也随便了。他有个儿子在上海工作,我顺口说,把你儿子说给她好了。“我儿子还小。你也该找一个了。要不我帮你说说。”“我这还要你去说。”“呵呵,你已经看中她了。还不早说。”“哪里?瞎说什么呀!我已经结过一次婚了,离了,再也不想了。”“哪有什么啊,你还年轻,赶快找一个。”我根本没想到这个老板娘还会和我说这门事呢! 不错,我和发明家是住一幢楼,我在6楼,这幢楼的最高层,他们住在2楼。我下楼梯的时候,要是看到他们一家三口齐出动,我准会迟几步走,我站在楼上,看他们三个慢慢儿走下去,直到那扇铁门碰了一下以后我才会慢慢儿的走下去。这样可以保证不和他们面对面。面对面常有尴尬。有时候我走在前面,当我下到2楼时,恰好他们推门出来,那就真的很难受了,他们会叫住你,那种叫你的口吻真的很热情,“周师傅”,他们习惯喊我师傅,算是尊称。因为他们都是工厂里出来的,发明家据说还是一个小厂的厂长。而我是一个研究哲学的人,在社会科学院工作,他们应该叫我“先生”才对(而我现在习惯了)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他老婆总会说些可怜我的话,好像她是个活菩萨一样,说什么:“周师傅一个人作孽,”又说“到我们屋里来坐坐,过来吃饭,一个人还要烧什么?”还说什么“周师傅是好,不七搭八搭的。”(这种话从一开始接触就说了,好像从一开始就看中了我似的)他们的女儿就站在旁边,不做任何言语,两个眼睛却盯着你看,你可不敢直眼对接过去呀!真的,我在小区里走路,或是在小区的大门口,或是在居委会门口,在杂货店前那个垃圾桶前,我常常不经意地碰到他们,面对面走过,你简直无法回避,我是近视眼,走路从来自顾自走,也不和别人打招呼,别人和我打招呼,我半天才回过神来,所以每一次都是他们先喊我“周师傅”。我脑子里想的尽是些精神啊、感觉啊、存在啊,当然也有男人、女人之类,但多半是考虑男人究竟是什么,女人又究竟是何物,从来没有想清楚过,有时简直像疯了一样。这也是我为什么有过一次婚姻又离婚的原因。我们哲学所还有几位和我一样, 有一个女的,老姑娘了还研究哲学,就是不结婚。普通人是不理解的。我就不说了吧。这三个人一家子怎么会理解我呢,杂货店的老板娘真是乱点鸳鸯谱。 地铁下来穿过一条河边的隧洞,可以搭乘小区班车。晚上10点钟最后一辆班车。看话剧《人模狗样》后,赶到站点,车已开走了。一个人影儿站在那里,我走近处一看,是发明家的女儿,这一下无法回避了。倒是她先说了话:“晚了几分钟,车已开走了。” “那我们走回去吧。”我提议。 从站点到我们小区格林花园,就一条西林路,两边都是生活区,我有时候就是步行的,也不过是刻把钟的时间。 于是我俩就一起走了。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无语。这条西林路,不长,可以算得是一条林荫道,灯光很暗,影影绰绰的;我看到一对男女在路边一条长椅上,搂抱着,像个包裹似的被扔在椅子上。在平时,我走路,有时候就在这条长椅上坐一会儿歇歇脚儿的。明天我要是还是一个人要在那歇脚的话,我准会想起这一对男女的,甚至会假想我是其中一个。别说我无聊呀,别那么人模狗样的啦,是人都会这么想的,特别是一个单身男人,好在我是结过婚的,知道男女是怎么回事,我只是猜想这女人男人走在一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昨晚在灯下读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国家的起源》,还是想不通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组织家庭? 我俩默默的走了一段时间,闷得可怕,我先开口。 “你怎么这么晚?” “去华尔街英语补课。” “噢,你想出国?” “没。” “你一个人?” “你不是也一个人?” “想在圈子里找个朋友?” 问到这我感到有点冒失了,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在宏观上我把握着不和任何女人发生亲密关系,在微观的细节上我常常失分。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个呢?这与你有关吗?很明显的逻辑:你问什么,关心什么。要知道女人是最敏感的动物。她会怎么想呢?她一定在想,你在向他放电。 但是她没说话,像夜色一样神秘。我歪过头去看她,看到一个剪影样的侧面,不由得感叹道:“你像我的小姨子。” “什么?” 我感觉我又失言了。不响。 “小姨子。你?” “我结过婚。前妻的妹妹。” “她怎么啦?” “不在了。” “到哪里去了?” “死了。” “生什么病死的?” “投河死的。” 她停住脚步,看了我一眼,突然说:“我到现在为止我还叫不出你的名字?” “周全。” 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笑什么?” “笑你一个人生活还周全。哎,我以前一个同学的姐夫也叫周全,是不是你呀?” “不会的吧?” “唉,我有一个同学也投河死了,她暗恋了她的姐夫,无望,后来投河死了,家里人找了她好多天,据说找到了她的尸体。 她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她,她一定看到了我一副漠然的样子。 我们两个人又没有什么话好说了。真是的,什么不好说,说投河自杀。这么一个宁静的夜晚,一条林荫路上,一对男女,不说情,不说爱,却说人生最难受的课题:死。路上没有其它人,除了刚才那个长椅上的“一团包裹”。 过了好长时间,她说了一句,要是我,就不会走这条路,干脆离开,我可以和谁也不打招呼,也许20年后我会突然出现在家人面前。 那天中午,我正在床上看一本同行写的《论可能生活》,(窗外有鸟鸣),突然有人咚咚咚地敲门,我赶忙穿了衣服,拖了鞋子,开门一看,是他,发明家啊。(我到现在还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就像他喊我师傅一样,习惯成自然了。)他进来了,奇怪的是,今晚他穿得特别“新”,是一身黑色西装,里面一件白衬衫,就是少了根领带。你们可以想象他那模样的人,穿一身西装会是什么样子。
他说,他刚从飞机上下来,回到家里。他最近和澳洲一个老板谈一个专利,老板要用三千万买下他这个专利,事情老多,手续老烦。我问他你是来讲这个事?他说不是的。我把他让进屋,问他有什么事?他有点紧张地对我说:“你能帮我们写一份东西吗?”我问写什么东西?我们是谁?是你要?不,是整个小区的。整个小区?发生了什么?他说小区发生了特大事情,与所有业主的生命有关。他越说越紧张,我听了也紧张。也许他说话就是这样的,没说事情,先说后果,以为这样能打动人。我让他慢慢说。发明家带我走到阳台上,叫我仔细看看铁栏杆,我看见铁栏杆上有闪闪发光的东西,他说是她女儿发现的,这是金属微粒,小区空气里有这种东西,人吸进去不是要命吗?“是你女儿发现的?”“是的。”他说,我女儿很聪明(我发觉他这时候好像不是在说空气污染,而是有目的地介绍她的女儿似的),周师傅,你家里有这么多书,我女儿也喜欢读书,我呵呵呵地应付着,要他继续把事情讲讲清楚。他说他和女儿(又带上了她的女儿)去调查了一下,这是附近一家金属垃圾厂烧垃圾被风吹过来的,飘在空气里。他说这件事已经向居委会、业主委员会反映了,昨晚有十几个人开了一个会,想写一个东西向市环保局反映。大家事先已了解到,你是社科院工作的,一定写得好。说起你,我女儿也说,应该找你。(他又把女儿拉出来)我答应,而且当场写好交给他了,他啧啧称赞,周师傅有道理。他说以前他是一个厂的厂长,厂现在关掉了,人也退休了。又说他的女儿,还没出嫁,他现在唯一的心事就是这个了。他邀请我什么时候到他家坐坐。还说他搞了好多发明专利。一个专利卖掉可以赚好多钱。我对这一点感兴趣。我答应去他那看看。 “还有一个事情。”他好像暂时还不想走。 “你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说:“我老太婆叫我带给你看看,她从地上捡起来的,是女儿写的,不知道写什么。” 这是一张废纸,我看正面上的字是: 无我原非你, 从他不解甲。 肆行无碍凭来去。 茫茫看甚悲愁喜? 纷纷说甚亲疏密! 从前碌碌却因何? 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得好不好?”他似乎很得意,那心里一定在说:“我女儿写得不错吧?” 我笑了,这诗好像是《红楼梦》里的,写史湘云的。 “我老太婆不懂,我也看不懂,好像写得很深奥,怀疑她在想什么。” “她是从书里抄下来的,没什么,”我把事情说得漫不经心,心里却想,她为什么要写这诗呢?红楼梦中有黛玉气息的就是湘云了。难道她想做湘云不成。 我告诉发明家,这是写史湘云。 “怪不得,我女儿也叫香云,香味儿的香,一朵云的云。” “那和红楼梦里的史湘云的湘是两个象呀。” “你女儿不错,喜欢文学。” “对,她是非常爱好文学的。有一年广播电台里组织朗诵比赛,曾得过奖,家里还有一个奖杯。你什么时候过来看看。周师傅,你一个人,以后就多下来坐坐,不要自己烧了。” 又来了,我开始警惕,他这次来似乎不是为了让我写什么控告书的,而是来攀亲似的。这我没有想到。我不想接他的话题。 我想到那夜和香云一起走回来的情景。我再看另一面写的是一句英语: Can you answer a question which I want to ask and which is puzzling me ? 你女儿在学英语? 是的。 她说,一天夜里你们一起回来的。我心里一惊讶,怎么?她跟她爸说了?不知道她还说了回来以后什么的。 我不响。 当天我就去了他家一次,去的时候,我还带了一本诗集《伊甸园的花》(天那,我竟然会犯这个错误,我想)。两个女人在。鬼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改变一见到女人在场时就会手足无措的错误。(我被他的发明两个字吸引了,我完全是为了知道他的发明而来的,我是搞哲学的,只对发明家的思维感兴趣,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真实的发明家。) 他的家里不像我家里有很多书,可以说基本没有书。他拿出一本发明专利公报,翻到某一页,有一个条目是介绍他的,他说这是一项捕蚊子的专利,他说了这项专利如把它卖出去,就可以有一笔很大的钱进账。我问他以前还申请过什么专利?卖出去过吗?他说很难。我问他为什么喜欢做这个事情。他说以前在厂里工作,喜欢做些小发明之类,从小喜欢动脑筋。我抬头看到电视柜台上有一尊水晶奖杯。他顺着我的视线,把那奖杯拿过来,给我看,他说这是女儿得的,电视台举办的一次诗歌朗诵会,得了个一等奖,他还说出了这个城市的几个当红诗人的名字。我把带来的一本《伊甸园的花》拿了出来,送给你吧!这是一本一看就是一本浪漫主义的诗,封面是金黄色做底的,伊甸园的氛围,又像是莫奈的画。发明家拿着这本书,把他女儿叫了出来,我听他叫她的小名,却没有听清楚,好像有个“丫”的声音。她出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红色小汽车的模型,我说,你喜欢这个?她点点头。我想一个女孩子喜欢小汽车很少的。见我有疑问的样子,她说,她在写一首诗《红色小车》。 “能给我看看吗?” “还没有写完。” “看,这是周师傅的书,周师傅是诗人,对,应该叫老师,我们一直师傅师傅的叫,以后看到叫老师。” 他什么时候激灵了,从此不喊我师傅了。 哦,今晚的香云,脸色清癯,冷的感觉,她站在一旁,拿着书翻了翻,表示喜欢。说了声谢谢,就回房间里去了。 我阴差阳错的把这本书拿出来,这本书自费的,出版后没有上过市,印了2000多本,还剩好多,随便拿了送人,已成习惯。 不一会儿香云跑出来,说喜欢其中一首,还大声读了出来: 今天我透过一张红纸, 让烛光不断地照着我; 一块热铁靠近我的脸, 我闻到一些古龙水的香味儿。 我赶忙叫她不要读下去了。我不喜欢这首诗,这只是拼贴的几个句子。转过身,香云从房间里拿出一张纸,给我看她写的诗。她对她爸说,你说过的要给我做个光碟,那天当着于洋叔叔的面说的。 发明家立即给我解释,于洋就是那个著名的电影演员,他是那次朗诵会的嘉宾,评委。我没有追问下去。只觉得这第一次到他家,不该带这本书过去。 我看香云写的诗,倒真写得不错: 你的心另有别才 我的心已无所用 半数梨花 垂落于小小的庭院 风过去 那一声叹息 未曾听闻 我说:删去最后三行,中间空一行更好。 为什么? 删去最后三行就进入了一种禅味的境界。 什么是禅味? 这可是我的本行了,哲学,一时跟你说不清楚。 那晚我回到家里,不知怎么,这个香云走进了我的梦。长期克制的欲望勃起了,等我警觉地坐起来,已经来不及了,我赶紧去卫生间换了裤子。回到床上抽起了烟,回想梦里发生的一切,心想今晚香云一定没什么。 后来又发生的一件事。一天,我很晚回家。从对过的车库里走出去,看到一辆警车停在楼前那门口。“不要过去,我害怕!”我一看是香云。 “你怎么在这儿?” “自你那天来我家后一直没有见到你。” “我们不是说好了没关系吗?” 我有点害怕。她说什么?没见到我?就在这儿等我?什么意思?-----我脑子一片混乱。我不想和这个小女人(也许应该说姑娘,她没有出嫁,对,应该叫老姑娘)有什么纠缠,那样做很不清洁,(我喜欢用清洁两个字,这跟我做哲学有关,他觉得思想要像钢精锅子一样擦得干干净净。尽管我在梦里和她暧昧过了,那是做梦呀,是一种void,不是真的。) 对过的警车里走出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我想,他家出事了?这么晚的时候,警车来干什么?不一会,从楼里带出一个人,我一看是她的发明家爸爸。 躲在停车库的墙角,她靠着我,我捂住她的嘴,一面回首对着她的耳朵小声地说: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爸和地沟油-----” “什么?” “你爸做地沟油?” “不是的,他有个发明-----我也不清楚-----” 她靠得我很近,几乎贴紧我的身体了,我的身体怎么也不听使唤,眼睛盯着前面看,看那边警察什么时候出来,身体却在感受另一个身体,脑子里却还在想着一些荒唐的念头(说荒唐说明我还是警觉的) 她爸被带走了,没带什么手铐,就是跟着两个警察从楼梯上走下来,钻进了警车。那一刻,她一下子抱住了我。她稍稍地出声地抽泣着,朝我转过脸来,她甚至没有说话,而只是用嘴唇动作(黑暗里我看清那两篇嘴唇是可爱的)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啊,我爸怎么这样倒霉,碰到了那群人!” 警车开走了。 我和香云一起回到她家里。她的母亲坐在桌子边上,眼圈红红的,看来是哭过的。、 我开始知道了一些她家的事情。夜晚的气氛总是有点神秘,那是在夏天,衣服都穿得少,香云自然是最神秘的了;我的情绪很低沉。我听她母亲断断续续说,他老朱实在是好人(天哪,我这才搞清楚他家姓朱),他看那些人搞地沟油,劝他们不要搞,又问他们怎么做出来的,他想做一个发明,把地沟油转换成一种肥料,卖给农民。不知怎么,那些人抓起来后,就说是为老朱做实验。 “今天警察来说了些什么?” “好像没说什么的-----就说,就说请他走一趟。” “不会有事的,马上会回来的。”我安慰她妈。(其实,我根本不懂,鬼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我爸就是多管闲事多吃屁!” 我根本没想到这个香云会说这样话,在我听来有点儿-----唉,一个女生要是不注意说话言辞,给人的美感(我想到的是那晚留下来的剪影印象)会打折扣的。 发明家没几天就回来了,果然没事。不知怎么,自那以后我很少见到他们。小区里似乎少了一道风景似的。如果见了,我还是想尽量回避。我已开始做置换房子的准备了,还经常去杂货店的老板娘那里讨几个纸板箱,做搬场用。老板娘在我面前又总免不了要说说这一家三口的事,她好像对这个老姑娘越来越感兴趣了。说什么你不要,人家可要了。天哪,老板娘天生是个媒婆。
没过几天在路上遇到了发明家和他老婆。他们站在我面前,我惊讶地问:“今天怎么只有两个人?”我生起一点疑心。既然遇到了,我就主动问话,发明家脸上的表情有点异样,本来就像瓜条似的脸,更瘦长了,还明显有点灰扑扑筋疲力尽的样子。“女儿跑掉了。”什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跑掉了?“不知道,手机留在家里,无法找到她。”我努力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希望在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的语调中,挤出对这两老来说是厄运的可能的细节,我毕竟是有头脑,有分析能力的人,我想,我应该帮助他们。但是,当时我没多问什么,只问报案了没有。然后就各自走各自的了。这个叫香云的女子多少和我还有点关系。她的消失让我感到有点突兀,我由不得自己,开始一些回想。我准备想清楚一点以后,再打电话约发明家来自己屋里谈谈。 我很害怕。因为我曾经和她谈到过自杀,就是那次一起回家的晚上,我们不仅在路上谈。前面我还没说我们一同进楼后的事,那天晚上到她家门口时她停住了,她问我:“我可以上你楼上坐一会吗?”我停了下来,打了一个咯噔,说:“好吧!我的屋子很乱。” “哇,你的书好多。” 我让她看小间里的,又让她看卧室里的一只大书橱,回到厅里,我给她冲了一杯咖啡。 她坐了下来,在我那张红木的长条茶桌的右边,我坐在左边,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她,问她怎么想到要上来坐坐,但又觉得不便问,这样问有什么意思呢,她怎么理解?当然也想告诉她,一个女生半夜三更到一个像他这样的单身男人家里,她应该知道不是那么合适吧。何况,她应该知道我一直回避他们一家,这种由古怪的心理而生出的行为,是有原因的。女人可能会感应到的。 我望着她那张在灯光下有点昏晕的脸,想不出开口第一句说什么。 “你的小姨子,自杀的?”还是她先开口了,打破了沉默。她还在想这个问题。我凝视着她的脸,也让她感觉突兀。 我真的很警觉,路上她说她的同学的姐夫也叫周全,不知道是真是假。当时我装做漠然的样子。没想到她又提出来了。 “自杀。”我想她为什么要追问这个问题。脑海里急速地想,她难道对一个人为什么自杀感兴趣,是的,我平时也经常想这个问题,总觉得自杀是不可思议的。老是没有答案。 现在想想,这个半夜三更一男一女讨论自杀不有点恐怖吗? 别说这个话题好吗?我们换一个话题,开心一点的。 开心?我没有开心的事儿? 她说这话的时候毫无掩饰,好像我已经和她有相当深的交往似的,可以随便道来。 呵,那说什么呢? 你和小姨子好吗? 什么?你是说我之所以想起小姨子,是因为我和她好?好,又是什么意思?是那种----?那时候我和老婆还没离婚。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总觉得自杀是有原因的。好,不说了,我问,你怎么会把我和你的小姨子联想起来呢? 就是这么有点像,没别的意思,你不要想多了。我的心被人揪了一把似的 。她的话好像触到了雷区一样。我想不能给她留下一个误解,我没有,也不想和她发生什么更深入的关系。 “要是你小姨子的魂负载我身上,来找你,你怎么办?” 什么?魂附在她身上?我不响,听她说。 “我知道你和你前妻在一条河边认识的,一个夏天,她坐在一个藤椅里,你远远的看到,好像一道很美的风景。 “后来,你们认识了,知道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于是在走过一条桥的时候,你和她说要分开,你说,你们俩志趣不同,但是,她没同意。 “后来你们还是结婚了,没几天你又怀疑这样的幸福。那时候,小姨子又和你前妻最好,她常常在你前妻面前说你好,你还送过她一本书,就是那本《伊甸园的花》。 “最后,多少年以后就------” 我听她这么说,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接她的话,她说的事全部是真的,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是谁? 怎么知道我这么多事情。 是小姨的魂附在她身上? 我不寒而栗,半晌不说话。 “我发觉你一直有意避开我们一家。是吗?” “没有啊。” “每当在马路上见到我们三个人,你总是说不了几句话,有一次老远看到你,你有意绕开了我们,我看见的,这是为什么呀?” 我有点挡不住了,没想到,她会如此单刀直入提这样的问题。但还是非常冷静的喝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习性嘛。 她抿了一口咖啡,笑了。 “我妈总在我面前说你好,一天到晚唠叨,我爸也是。“ 唠叨什么?我想,我问这干什么呢? “我看你也讨厌我妈?” “这也看出来了?我干嘛要讨厌你妈?”我有点装,好像是笑了,不置可否。 “我看得出,我妈和我爸那个样子。” “这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有。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讨厌我妈和我爸。” “你爸是发明家。” “发明什么呀,他认识了一个日本老板,要把他的发明买给日本人,那日本人提出条件让我去他公司上班,后来又提出要和我结婚。” 喔,发觉有故事,我要求她继续讲下去。 “你去了?” “去了呀。” “后来呢?” “又回来了。” “为什么?” “那里有好几个女的,老板说和我好,同时又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我一气之下跑回来了。” “我爸不同意,一定要我回去,不然的话他的专利就卖不掉了。” “我妈也是。” “我坚持不去。这样我就赖在家里了。他们很有意见。” 哦,我感叹了一声。 “还有他们不是我的亲爸亲妈,我是从小被送给他们的。” 我有点惊讶了。 “你见过亲爸亲妈吗?” “见过。那时候很小,我亲爸送我一部小汽车,玩具,红色的,我从小一直保存着。” “小汽车?红色小汽车?就是我在你家看到的那辆。” “是的。” “后来你和爸和妈还有联系吗?” “没有联系。”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厌烦你现在的爸和妈的呢?” “就在她们要我嫁给日本人的时候。” “喔,他们没有考虑你的真实感情?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他们也年纪大了,我也不好说他们。” “你也年纪大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发明家有一次说,他现在是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女儿嫁不出去,谁要我就给他。 “他们也急。经常说起你。” 说起我?我有点紧张。 “是的,但我今天来向你说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和你结婚。所以,你不必躲避我们家里的人。” 简直是五雷轰顶。她怎么这样直率地说出她想表达的,我根本没有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究竟怎么回事?难道她的现父母在逼她吗?逼她嫁给我? 根本不可能的!这话应该由我说出。然而这都是真的吗?她也许在说谎,也许我也在说谎。 我后悔遇到她,后悔两个人一起走回来,后悔有话没话和她说起小姨子,这个死神站在我的头顶,用微弱的声音在和我说话。后悔这么晚同意她来家坐坐。 她那样子,全然没有一点sorry的样子。 我一时被惊呆了,无语,好长时间。能说什么呢? 突然,她站起身来,说:“我该走了!” 待她走出门口的时候,我好容易说出一句: “你好像有点误会了,走好!” 她没有回头,接着就听到她快速走下楼梯的脚步声。再接着听到她钥匙旋转开她家房门的声音,和防盗门的碰撞声。 我打电话给发明家,让他晚上到我家里来一次。 吃过晚饭以后,他来了,手里拎了一大串香蕉。 “拿东西来干嘛?” 一阵客气后我问: “你女儿什么时候消失的?” “她的手机留在家里。我们打她电话的时候,是晚上6点10分。她是故意把手机留在家里的,生怕我们寻她?” “她最近是否谈朋友了?” “有一个,声称是某PTOP理财公司的。” “你们见到过吗?” “我们都去看过,是一个50几岁的,现在好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小姑娘被人家睏了。” 我很不喜欢听他这个话。我劝他不要这样说。 他又说,谢谢周师傅这么关心,小姑娘也说你好的。 “是吗?我一个人有什么好?” “慢慢我帮你介绍年轻一点的。”他说这个话好像有欠我什么似的。 “我不想结婚。”我打断他的话。 “结婚,养个儿子。” 他还这样令人讨厌地说。我真想把他赶出去。但我忍住了。 “她留下了什么吗?” “一封信,和一个本子。” ------ “一封信好像是她以前的同学写给她的。” “能看看吗?” 他带来了,说好像没有什么用。 我看了,是我小姨的笔迹,她们固然是同学,信里的内容就是她那天晚上说的那些;我没露声色,还给他。 那首诗呢? 他拿出一个本子,封面上就是《红色小车去的地方》。很熟悉是在田子坊旅游景点里买的一个书一样的笔记本,翻开本子,只有两行诗句: 我希望属于我的窗口 在红色小车去的地方。 红色小车?她喜欢红色小车。 是的,从小她就喜欢,她不是我们亲生的。他的父亲来看她时送过一辆玩具小车,是红色的,她一直藏着,带载身边。 我心想,你这个发明家,还发什么明呢? 我立刻站起身,说:你应该向公安局报告,查市里所有的红色小车。 一个星期后,我的房子已经找到了买家,我去杂货店再要几个纸箱子。老板娘笑盈盈地说,小姑娘去寻找她的父亲了,她的父亲是福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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