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与诗的症候 ——在诗歌营地里的一次演讲 铁舞/文 奥地利传记作家茨威格说过一句传世经久的话:“正是疾病为人类创造了宗教的情感和上帝的思想。”( Erst das Leiden hat der Menschheit das Gefuehl der Religion, den Gedanken eines Gottes erschaffen.)这是茨威格1930年在萨尔茨堡为他所写的三个精神疗法的传人——梅斯默尔、玛丽·贝克-艾迪、弗洛伊德的传记作品合集《精神疗法》的前言里说的。 疾病——情感;疾病——上帝。 这是我读到这句话后想到的两个关系式:在疾病和情感之间,出现了宗教;在疾病和上帝之间出现了救赎。我这样理解是否有问题?茨威格话的原意是疾病是宗教情感的源头,那么疾病是否也创造了其他形式的情感呢?这种情感又把人通向哪个“上帝”呢? 《精神疗法》一书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当我和译者沈锡良先生谈起茨威格的时候,毋庸讳言,我想到了诗人写诗。 诗人可以说是最富有情感的人,而诗歌又专注于抒情;那么,它是否也和疾病有关呢? 我想问的还有一个问题是,在疾病通向宗教的路上,还发生了些什么呢?这可能有利于我们对上面问题的回答。 那就让我们再回到茨威格吧! 茨威格在《精神疗法》一书中写了三个人,梅斯默尔、玛丽·贝克-艾迪和弗洛伊德。茨威格把梅斯默尔看成是“现代精神治疗学孤岛中的一支芦苇”,一位“最为正直的德国研究者、勇敢的独行客,受到阳光和鬼火的神秘指引,为一门新的科学指明了方向。”他最初的实验是磁疗,在他那鲁莽的兴奋中,梅斯默尔以为一块磁铁石是他找到的万能药物,后来他经过总结认识到了自己一开始所犯的错误,也就是说,他认识到,在他手上起作用的绝不是磁铁,而是他的手本身在起作用。——暗示,可以肯定的是,任何医学从一开始,人类被折磨得更多的病症是通过暗示而获得治愈的。催眠术(Mesmerism)是用梅斯默尔(Mesmer)的名字命名的。 茨威格在《精神疗法》一书中写的三个人都与催眠术有关。睡眠,历来被认为是消极的状态,是清醒的丧失,然而在清醒睡眠和睡眠清醒之间的过渡阶段里也表明了,在人类大脑有意识的理智之外还有多少神秘的力量在相互作用着,精神生活正是通过分散正在审查中的意识而更明显地出现了——这种思想一开始只是出于偶然地被提了一下,在一百年之后精神分析学说才创造性地发展了这一思想。我们从由沈锡良先生翻译过来的茨威格传记里,读到了 “精神疗法”的三位大师的事迹,我们的心灵为之震动,才发觉心灵的光谱一经曝光就会被分解得五花八门、色彩斑斓。这一点特别使我想到诗歌是人类的心灵光谱,写诗就是曝光。 现在就让我们转回到诗人写诗这一现象上来吧。谁都知道当下是诗坛最混乱的时候,现在谁还在写诗?有病!报纸上一条显赫的标题,让人不禁发问:诗人是否真的有病? 答案无非有三条:诗人有病,诗人没病,诗人在有病没病之间。从疾病角度看,我们看到的诗歌也确实有这三种状态,甚至读诗的人,喜欢什么样的诗歌,也有这三种状态。 有时候认真地想一下,诗人写诗的状态与催眠的状态也真有点相似。人在半醒不醒的状态下写诗,是常有的;当然,写诗的过程当然不能等同于心理治疗意义上的催眠。不过,在写诗的那一刻,他忘记了世上的一切,他手里的那支笔,就好比催眠师的工具,他本人就是催眠师了。且不去说那些故弄风雅的假诗,那些真正的诗人,一旦投入,直发自内心深处的,所谓性心所至,把弗洛伊德所说的潜意识里的东西检拾起来,写成诗歌,诗歌就是他们的命,他们无法控制自己,因为诗歌就是他们的上帝。看看自古文人在危难困苦之中,都不忘吟诗作文,实在是性情决定,甚至面临灭顶之灾也面不改色,从容不迫。李后主在敌兵围城中,面不改色,所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结果诗还没念完,城便破了。这个书呆子是不是把自己“催眠”了?何谓性情?就是一个人的“根部”,迷宫的起点。一个诗人说他常常是早晨醒来写诗,与其说是醒来,还不如说是半睡半醒;还有个诗人说,他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诗,其实他是找到了一个“催眠”的最佳时机;还有个诗人说,他常常在梦里来了灵感,那就更不用评介了。还有一个诗人说,他最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诗人不在状态,也就是没进入“诗之眠”吧!据说,中国古代艺术都是集体性和 宗教性的,因而也就是依赖催眠幻觉的。一个执意要想做一个职业诗人的人,似乎应该接受心理学家的冥想指导。 我本人就有过这种情景,那时候我的心境十分恶劣,生活被我搞得一团糟,我一个人在一个房间里走来走去,看了报上一段香港地铁失火的消息,于是在纸上涂鸦: 碎片 ——写在CW的写字台上
地铁站发生火警,你很快走了 空空时间的身后,天堂的候车室 一列火车驶过平原,汽笛长鸣,鱼入山洞 云朵如蘑菇,我们在空气里摸到一根 毛茸茸的针,孤单,雁叫,墓地 死者的手举起蛋形的眼珠和鞋子 鱼则鱼涌,梦幻的液汁,同一个房间 男性贞操带,脚打电话,谁的发明 脑在计算,油麻地,那架机器可坏 你很快走了,无花果,蓝墨水瓶 还有一块剥去瓤的桔子皮,衣服挂着 日光灯,变形的长条眼睛,不规则地睁开 怎么会想到火车?我奇怪,当下的逻辑 你可以走开,那条蓝毛巾很典雅,汽笛 在写字台上拉响,左边,又向右,向右 邂逅只是一刻,塔里女人,鞋子跳舞 逃跑吧,逃跑吧,那怕是一分钟的邂逅 从所有的塔里逃出来,《诸世纪预言》 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波斯猫站在挂历上 我们困了,隔壁也是空房,内部关系 却横趟过来一阵隆隆的脚步声一会就消逝 是玩笑,玩笑之中的语言,燃烧的阴谋 割断冻雨,满嘴是肥皂,最后一幅画 打开回忆,半死不活的情欲,一张唱片 死是一朵洁丽的花,飞翔的鸟,落日 目标辨识,降下,空间之外的空间,和 仁慈的救星的眼睛,巫术的效果,古典 有趣的灵魂粉碎,绝技问世,语言密网 大海哗笑,一座礁石于天空下,极短组装 奔向大峡谷,森森林边,蘑菇云集,野花开了 黑森林上空,气球挂角于月亮,星星惊奇 地铁穿越隧洞,乘神奇地毯飞上天 我们都跑了,雪中生还,谁写下地球誓词 题目是在清醒的时候加上去的,副标题的添置可看成是一次投射,因为C.w是我当时虚拟的一个女子名字。现在看来,这不是一首好诗,完全是一派“胡言乱语”呀,我坦率地承认这是瞬间心理症候的表现,我称之为现代派不错,称之为超验练习也可以,不能否认这也是人的一种存在状态,一种自由发泄——充斥着“界限破坏”的状态。然而那一瞬间过后,我很舒服。看来写诗对我来说曾经是一种自我治疗。直到今天很少有人会这样去理解一个人对诗歌的需要,一种既有的美的标准对这种写作方式衡量的结果当然是令人失望的,然而这种涂鸦对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既然心理专家李子勋可以把心理疾病提升到文化高度,成为变革与竞争时代的最佳心理按摩师;诗人通过写诗对自身作心理按摩,其文化意义也是存在的,甚至是对现存文化的逼视。 疾病应被视为一个总的精神现象,而不应被看作被划分为许许多多单独的分门别类的疾病。在“疾病——情感”的关系式中,正是疾病“它教病人去问,去思考,去祷告;它教病人抬起畏怯的目光望向虚无,”——于是“上帝”产生了,在“疾病——上帝”的关系式中,上帝带来了疾病,惟有上帝才能重新把它带走;这一思想始终是任何医学的出发点。所以在梅斯默尔之后,玛丽·贝克-艾迪,这个仿佛“已淬过火的美国钢铁”一样的女人才会以基督教科学派的教主身份出现,她的《科学与健康》里那放纵的逻辑的车轮疯狂地向前滚动:心灵就是精神,而精神就是上帝,而上帝就是灵魂,而灵魂又是真理,而真理又成了上帝,而上帝又是善,而既然只存在善,也就没有恶行、没有死亡、没有罪恶。看来,没有上帝,人也要创造一个上帝。直到弗洛伊德,一门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医学或心理学才诞生,弗洛伊德本人称之为精神分析术,它迫使和引诱精神错乱者首先把自己的所有精力和迷宫重新回到那个决定性的地方,正如叔本华说的,要想搞清楚花的凋谢,就必须研究它的根部,直达它的潜意识中。 诗人写诗无疑也是人类的一个精神现象,既然疾病可以视为一个总的精神现象,那么人类的某个精神现象也可以通向疾病的,在这里我们把疾病作为终端来看。究竟是终端还是开始?在这里我提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或许是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一些人不写诗,一些人写诗,一些人在什么情况下写诗?为什么写出那样的诗?我们能否搞清楚了一些人写诗的原因呢?如果说疾病“它教病人去问,去思考,去祷告;它教病人抬起畏怯的目光望向虚无,”那么,诗人不是也一直在问,在思考,在祷告?在把目光望向虚无吗?一些诗人不是也把诗歌视为自己的宗教吗?有的诗人又时时把自己当作站在上帝身边的人,差一点没把自己当作上帝。要是时代环境允许的话,诗人中间也会出现玛丽·贝克-艾迪那样的人的。只是弗洛伊德诞生了,尼采又宣布那个“上帝”死了,真正的上帝就是人自己了,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这样也就没上帝了。诗的现状——不仅仅在中国——在有些人眼里看来是惨不忍睹的。有两位学者在谈到中国新诗的成绩不容高估时说了以下一番痛心疾首的话:“目前诗学理论界奢谈观念成风,却疏于对新诗的本体规范作具体思考,而目前当下走红的一些诗人中,许多人正忙于学院、民间派别之争,难得顾及诗坛的秩序建设,以致大家对新诗愈来愈诗情枯涩、诗体失范的现象视之漠然。这种局面如果再持续下去,预言新诗将会从历史的地平线上消失,当并非纯属杞人忧天”。这番话其实还没说到根。德国汉斯·昆著的《艺术与意义问题》一开首就这样警示:人们经常能听到这样的说法,当代艺术环境的情氛可用伦勃朗的著名作品《图尔普博士的解剖课》来标明其特征。在这些画上,许多医生围着尸体,半死不活的人和仍能挣扎的病人在瞎忙,在现代艺术中,除了尸体、半死不活的病人以外,还有些什么呢?---------照此说,诗人们真的病了! 这不是恐吓!事实上我们读到的一些诗歌是可以看到一些人的病症的。古代的李贺的诗,牛鬼蛇神太盛,结果怎么样?短命!我们看到现代一些诗人写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被称之为诗,请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写?是不是内心有郁结?有些诗写得那么张狂,要不是诗人的心处于张狂的状态,怎么写得出呢?那种张狂的状态显然不是健康态。只有一种诗,平静而蕴藉,诞生于清明之梦,是一种真正的审美状态,才是健康的,可惜这样的诗今天太少了;即使有,也不会被认为是好诗,拥有话语权的诗评家们的偏执也决定了“牛鬼蛇神”的盛行。 诗,在一部分人那里就是上帝!疾病——情感;疾病——上帝。这两个关系式对诗人完全适用。 人是要有上帝的,没有信仰是可怕的。诗人是属于最具渴望的那种人,是临近疾病边缘的人,或者干脆说是准有病的人。尤其是在当代,写诗是他们自己对自己的疗救。诗的症候如何看,最终当归于心灵诗学。 (这是作家铁舞最新创作的关于诗的随笔。此文发表在2017年第1期天津《文学自由谈》题为《在诗歌营地里的一次演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