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和民国时期景德鎮瓷艺家

撰文/储有明

一，月圆时分：从黄浦江畔到珠山东麓

一轮明月，映照在东海之滨的黄浦江畔，时在1916年农历八月十六。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上海县衙左近的江南名园豫园，平时入夜后有点岑寂，此刻却热闹非凡。至少有三四十位身穿长衫的儒雅之士，麇聚在听涛阁内；有的在中央长条画案上埋首作画，其他人则靠窗分坐于画案四周的茶几旁，望着窗外一轮冉冉升起的明月，在满月的银辉下品茶衡艺。

这是上海豫园书画善会定期举办的笔会，尽管首任会长钱慧安已谢世多年，但在继任会长吴昌硕的主持下，善会的书画活动仍红红火火。
今夕何夕，老会长钱慧安的高足沈心海带来了一位钱慧安的私淑弟子，江西景德鎮御窰厂的画师王琦。

辛亥鼎革，远在景德鎮的皇家御窰厂倾刻之间便土崩瓦解，不少当年专为皇家官窰绘瓷、身怀绝技的高手也开始流落民间；其中王琦和王大凡一度流寓沪上，在老城厢百年瓷舖葛德和陶瓷制品公司绘瓷鬻艺。王琦以人物画独步瓷器艺坛，名满景德鎮。由于心仪海上画派两位最杰出的人物画宗师之一，王琦的瓷绘人物颇得钱慧安艺术的真髓。

海派画家结社笔会、切磋交流艺术的形式，给刚过而立之年的王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转益海上画坛多位名师、旋返景德鎮后不久，就萌生了组织景德鎮瓷绘高手结社，并定期举办笔会的念想。

也是一个月圆之夕，在景德鎮原御窰厂旧址珠山山麓，由王琦发起、王大凡襄助，并由邓碧珊、程意亭、汪野亭、毕伯涛、刘雨岑、何许人等八人积极参与的“月圆会”宣告成立；时在1928年初秋。

发起人王琦曾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工作和生活过一段时间，在与海上名书画家、名收藏家交往的过程中，耳濡目染，逐步养成了大方好客的“海派”作风；更何况王琦的家址就在珠山东麓的“东门头”，在这种情况下，其寓所自然便成为八友的聚会之所；聚会的茶酒之资，也由王琦醵助。自兹以迄1937年王琦跨鹤西行，每逢月圆之夕，他们便麇聚在王琦家中切磋技艺，交流信息，诗文倡和。同时，月圆会的人员也在逐步扩展壮大，包括徐仲南、田鹤仙在内，最多时达到十人。

“月圆会”是景德鎮乃至海内瓷艺界成立的第一个艺术社团，通过长期的切磋和交流，他们的艺术观点日益趋近，在此基础上逐步形成了一个瓷绘艺术流派；在中国瓷艺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史称：“珠山八友”。

上海豫园书画善会和景德鎮“月圆会”的艺术交流活动，分别在首任会长和发起人后继者的主持下，一直维持到上世纪四十年代。在此期间，每逢三五之夕、月圆时分，两地的艺术家们便分别在一轮明月的朗照之下，切磋画艺，“千里共婵娟”。

二，月缺月圆：从“西法头子”到“神乎技艺”

“月有阴晴圆缺”；夜空中月相的变化，从“缺月挂疏桐”到“三五明月满”，经历了由亏到盈的嬗变。一个艺术家的成长经历和艺术道路，亦当作如是观。

作为珠山月圆聚会的发起人和领军人物，祖籍徽州的王琦，最初以捏人物面塑谋生；后来，他拜在前清秀才、绘瓷圣手邓碧珊门下，学习用九宫格传移模写，彩绘人像。由于王琦拥有长期从事人物面塑的基础，善于从三维立体的思维来写真，故所绘人物，形象毕肖，立体感强，与照片无异。再加上王琦勤奋好学、刻苦钻研，不久便声名鹊起，很快就在艺术上超过乃师邓碧珊，一跃而成为景德鎮的瓷绘人物画高手，被瓷艺界同行推崇为“西法头子”。

出生于1884年的王琦，是在16岁时亦即1900年，才开始学习瓷绘的。其时，海派人物画一代宗师钱慧安的艺术技法和技巧，被景德鎮瓷绘艺人捧为圭臬。王琦的早期作品，不可避免地被烙上了钱慧安人物画“钱家样”的烙印。直到他32岁时来沪遍访海上画派书画名家，转益多师，回景德鎮后才开始变法；自兹，王琦的瓷绘作品，才以文人画气息十分浓郁的崭新艺术风貌啸傲艺坛。

王琦自沪返回景德鎮后创作的瓷绘人物画，在艺术上更趋成熟。他成功地借鉴西洋绘画的技法和技巧，讲究光影效果，追求人物体面结构的饱满度与丰富性，并与传统中国画，特别是“扬州八怪”之一黄慎的人物衣纹和线描技巧有机地融合，熔冶于一炉，在平面瓷绘上独辟蹊径地表现出人物的立体感；同时又在整体上散溢着传统中国画的写意风格。其所绘人物的神情和动态，栩栩如生，受到瓷艺界同行的一致称许；连民国时期景德鎮的地方行政长官程安，也破格为他书匾：“神乎技艺”，以资褒奖。

王琦以瓷版人物画驰骋艺坛，如创作于1928年（岁在戍辰）的瓷版画《布袋和尚》，以草书的笔法入画，表现布袋和尚“放下布袋，何等自在”的处世态度。画面简净空灵，构图疏朗，而人物形象的刻划却高度凝炼。画面上布袋和尚倦伸懒腰，憨态可掬，造型朴拙，颇多趣味；人物的面部，通过明暗关系的处理，加深了受光面与背光面的立体感，神情与神态的表现细致入微；衣纹多方折，如山石之皴笔。画的是佛释神仙，但其神情却充满了人间情意。

《荗公爱莲》是王琦创作于1932年（岁在壬申）的瓷版画，表现宋代理学大师周敦颐志性高洁、一生爱莲，出淤泥而不染的情怀。画面上荗公周敦颐端坐于磐石之上，志气昂藏；书僮在一侧高擎“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画家十分善于把握人物的神情，通过淡墨渲染，加深了人物面部受光面的立体感。作品用笔简练，纯以线勾描；衣纹流走，线条恣肆，富有节奏感。画面意境沉静，构图空灵，景物点缀恰到好处，满蕴着文人画的审美情趣。

创作于1933年（岁在癸酉）的瓷版画《瑶姬献寿》，以传统仕女画的形式，表现寿庆祝颂的主题。画面上瑶姬手持吉祥物，有祥瑞寓意的梅花鹿绕膝盘桓；人与动物主次分明，结构紧凑，更増添了画意的蕴含。画家运笔疏松，线条抑扬顿挫，设色高雅朴茂，以巧妙的色彩渲染，表现吉庆的喜悦。王琦书法功底深厚，题款书法清劲秀雅，骨气峻抜，与其绘画相得益彰。

作为珠山八友的发起人，王琦的瓷版画，在传统粉彩的基础上，将文人画的笔墨精神与现代瓷器艺术的文化意识相结合；在二十世纪初，东西方文化激烈撞击和交融的社会文化变革中，闯出了一条表现瓷上文人画旨趣的艺术新路，在中国近现代瓷艺史上，具有划时代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