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极翰林清挺笔,临橅各体形神备 ——近代书坛巨擘高振霄的临碑艺术 撰文/储有明
高振霄(1878~1956)字云麓,别名闲云,号洞天真逸、顽头陀,晚年号:四明一个古稀翁;前清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历任翰林院编修、国史馆协修,赏加侍讲衔。辛亥鼎革后莅沪鬻书,书法四体皆能,尤以魏碑最见功力。解放后于1953年被陈毅巿长聘任为上海巿文史研究馆第一批馆员,1956年初増补为上海巿第一届政协委员。 一,隽极翰林清挺笔 民国书坛有一个奇特的现象,那就是不少逊清遗老在淡出政坛之后,纷纷到租界当起了寓公,并鬻字谋生;有的成为名噪一时的专业书法家,如一度在天津租界当寓公、后长年寓居京都的逊清状元刘春霖。他以娴于“馆阁体”书法而被推崇为“楷法冠当世”;尤以小楷雄视书坛,时有“大楷学颜(真卿),小楷学刘(春霖)”之誉。而蛰居上海租界的逊清遗老精于书道的则更多,如甲辰恩科榜眼朱汝珍,他为“杏花楼”书写的店招,迄今仍熠耀在福州路文化街上。曾任广西边防大臣和湖南布政使的郑孝胥,鼎革后在沪筑“海藏楼”著文鬻书;他为“交通银行”题写的行名榜书,屡废屡兴,沿用迄今。曾任江苏布政使的乙未科进士、翰林庶吉士李瑞清,鼎革后索兴以“清道人”自居,寓沪鬻书。此外,还有癸卯科进士、兵部主事、提学使曾熙,甲辰科进士、翰林庶吉士高振霄等。 中国近代史上有两位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都叫高振霄,他俩同名同姓不同籍,分别在文韬和武略上各领风骚。籍隶湖北的高振霄,生于1882年,曾参加武昌首义,以武功卓荦,被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勅封为“辛亥革命甲等功臣”。籍隶浙江鄞县的高振霄,生于1878年,以甲辰恩科进士及第擢升翰林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国史馆协修,赏加侍讲衔,著有《史发微》等著作,文名彰彰;鼎革后隐居淞沪,在租界作寓公,颜其斋曰“云在堂”、“静远斋”、“洗心室”,鬻书授课,以书法播声艺苑。 亲历清代科举考试,对乡试、省试、殿试有“沉浸式体验”的甲辰恩科一甲第三名、探花商衍鎏,晚年著有《清代科举考试述略》一书,其中特别提到殿试对书法的严苛要求。凡南宫奏㨗、进士及第的儒冠们,无不写得一笔漂亮的“馆阁体”书法。 所谓“馆阁体”,是“十载寒窗苦用功”的儒生,自幼必修的基本功。一般以清劲刚健的欧(阳询)体书法打底,再佐以腴润遒丽的赵(孟頫)体书法,以“乌”、“光”、“方”——墨色温润、线条光洁、结体方正而成为科举试帖的主流书体。 “馆阁体”书法在明清两代因帝王倡导而冠绝一时,成为儒生举子仕途经济进身之阶的重要环节。据说清代大儒龚自珍,文名满天下,却因应试书体不中式而在科举考试中名落孙山;最后以举人“大挑”而擢升内阁中书。 然而“馆阁体”书法虽有实用的审美价值,却因“布如算子”、缺乏个性而受到书坛有识之士的讥诮。降至清中叶,曾任两广总督的大学士、金石家、经学巨擘阮元有鉴于此,,在举世帖学成风的书坛中,独蓄异势,振拔流俗,大力倡导“南帖北碑说“。复经一代书法大家包世臣著《艺舟双楫》竭力鼓吹,扬碑抑帖,渐成风气。清季康有为更以变法之重臣,隆孚众望,撰《广艺舟双楫》,高擎碑学之大纛,尊魏抑唐,应者云集。自兹以迄民国,碑学大兴,帖学渐成式微之势;斯其时也,凡言书学者,无不以北碑为尊,咸以不崇北碑者为卑。 在这种时代、社会的审美风气下,不少原先精谙帖学的书法家,为鬻书计,不得不改弦更张,转舵改习北碑。如鼎革后莅沪鬻书的逊清遗老“清道人”,据已故文史学者陈兼与考证:“李梅庵瑞清,初善晋唐书,方北碑盛行,乃改书碑”;百岁诗翁周退密更进一步揭橥:李瑞清“用此法岁赚万金”。 高振霄与李瑞清于清季同为进士出身,同列翰林庶吉士;当鼎革后高以逊清遗臣身份莅沪鬻书,李瑞清义不容辞地为其书写鬻书润例:推崇高“精习汉魏六朝碑版,著声艺苑”;且“为定书例以给海内之求”。 作为金榜题名的进士,高振霄早年也受晋唐书风之化育,写得一笔神情骀荡、得二王法书之妙的帖学书体;至于他“精习汉魏六朝碑版”,当是他为适应当时的审美风气和艺术巿场的需求,“为利巿”,“鬻书始向北碑宗”。这一方面固然得益于他深厚精湛的书法功底,另一方面也与他日夕临习汉魏碑版书法,锲而不舍,未尝一日无之的墨池臼研之功分不开的。据高振霄后人、著名篆刻艺术家高式熊提供的《高振霄临碑版书法六种》可知,汉《西岳华山庙碑》、《夏承碑》、《礼器碑》、魏《张猛龙碑》、《郑文公碑》和晋《爨龙颜》碑,都是他中年变法后“每昼静挥毫遣兴”,临习不辍,且至老不衰的日课。正如近代书法艺术家白蕉指出的那样:“书家往往是终身不懈地不废临写工夫的”。 二,临橅各体形神备 《西岳华山庙碑》为传世的著名汉碑之一,明代书论家郭宗昌在所撰《金石史》中,称其“结体运意乃是汉隶之壮伟者”;清初两大家之一的朱竹垞,更是称其为“汉隶第一品”;并认为此碑兼有汉碑方整、流丽、奇古三种风格之长,是书家研习汉隶和临摹的首选。此碑结体方整匀称,章法端肃庄重,于古拙中见姸美,于朴茂中见流动,点画俯仰有致,波磔分明多姿;天骨开张,气度典雅。 高振霄临《华山庙碑》,从完白山人邓石如的运笔中领悟隶书的运笔方法。他以侧锋作隶,以逆锋取劲;波磔收笔处或圆润、或峭拔,弯曲明显,雁尾部上抬,露锋收笔,出锋易见。隶法醇古,结体紧密,神态流动,遒美天成,于平整中寓奇变;墨浓毫健,笔力弥满,雄奇苍润,风神散朗,于板实中见疏宕。在临摹中,每一笔、每一划,不仅求其形似,还要求臻达神肖。 《礼器碑》全称《汉鲁相韩勅造孔庙礼器碑》,为汉隶极则,书风细劲雄健,端严峻逸,方整秀丽,兼而有之。明郭宗昌《金石史》评:“汉隶当以《孔庙礼器碑》为第一”。清王澍《虚舟题跋》评骘,此碑“尤为奇绝:瘦劲如铁,变化若龙;一字一奇,不可端倪”,“自有分隶以来,莫有超妙如此碑者”。近代书论家杨守敬认为,此碑“寓奇险于平正,寓毓秀于严密”。 高振霄临《礼器碑》,以方笔为主,运笔遒劲而瘦挺方折;铺毫转笔,逆锋坚实,欲左先右,起笔方折劲健,转角方圆兼备。方笔的特点是横画的两端都呈方形,无论蚕头抑或雁尾,在起笔处重顿后,再渐渐地向上提笔,然后正锋而行;收笔时于顿笔后迅倏上提,坚凝有力。临写竖画时,落笔逆锋向上,然后提笔调锋,这样起笔处就显得骏爽挺直;再调转笔锋向下,竖锋运笔,最后提笔向上回收笔锋,神完气足,深秀沉姸。正像近代书法大家白蕉所指出的那样:“临帖光把字写得端正还不够,写哪一家哪一帖,一定要摸透他的用笔方法,一定要临写得神气活现才好。” 《夏承碑》全称《汉北海淳于长夏承碑》,又名《夏仲兖碑》,被称为汉代第一奇碑。碑上的字大部分为隶书,却杂揉了篆籀和楷书等三种字体。有的字,字体是隶书的,但点划或部首却是楷书或篆籀的;这在传世迄今的汉碑中堪称绝无仅有。元代书论家王恽据此推定其为东汉著名书法家蔡邕所书。此碑结字奇特,隶篆杂夹,多存篆籀笔意,骨气洞达,神采飞扬。明代大儒王世贞揭橥:“其隶法 时时有篆籀笔”;清代王澍认为“此碑字特奇丽,有妙必臻,无法不具。汉碑之存于今者,唯此绝异。”清代书法家翁方纲在《两汉金石记》中评骘:“是碑体参篆籀而兼下开正楷法,乃古今书道一大关捩。”康有为评此碑“有芝瑛龙凤之势”。 高振霄临《夏承碑》,汲取了清代书法家吴熙载、何绍基当年临写此碑的心得,在反复读碑,反复研究其融合篆籀、开启楷书、书风奇特的前提下,参悟、领会碑字结体和点划用笔的特点,从点划入手揣摩其笔法之关捩。运笔之际,凡点的用笔皆出锋为之,书写平横的起笔时,则时取侧锋;而在书写波磔的起笔时,却力避侧露锋芒。其所临《夏承碑》墨迹,有芝瑛龙凤之势;在形与神皆十分逼肖的同时,还在书写的笔法上,对后来临习此碑的书法爱好者有所启迪。 《爨龙颜碑》全称《宋故龙骧将军护蛮校尉宁州剌史邛都县侯爨使君之碑》,是隶书向楷书过渡时期的书体,介乎隶、楷之间,字体颇具汉隶笔法与体式。此碑笔划浑朴劲健,结体跌宕恣肆,横画多作燕尾,运笔以方笔为主,不少笔画呈方棱或锐角;变化极为丰富;写得厚重雄健,内敛深沉,含韵于朴,寓巧于拙。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品评历代碑帖,列神品三种,把此碑列为三种之首;盛称此碑为“雄强茂美之宗”,褒誉它“若轩辕古圣,端冕垂裳”,并说此碑“但见浑美,布势如精工画人,各有意度,当为隶楷极则。” 高振霄临《爨龙颜碑》,在点划上,特别强调三角点折弯与横划两端颇类“雁尾”的波磔,外露锋芒,务求方棱,保持浓重的方笔隶书意味。在结体上,悟破原碑“上稀、中匀、下密”的重力构字规律,险中求正,静中寓动。在用笔上,拙厚雄奇,在舒展的笔势中透露出霸悍雄强的刚健之风。 《郑文公碑》全称《魏故中书令秘书监使持节督兖州诸军事安东将军兖州剌史南阳文公郑君之碑》,传为北魏书法家郑道昭于永平四年撰写并镌刻的摩崖石刻,有上下两碑。此碑气势雄浑开张,笔力矫健,结体宽博整饬,雄伟多姿,向为书家所重;康有为誉其为“魏碑圆笔之极轨”。书论家欧阳辅评骘此碑:“笔势纵横而无莽野狞恶之习,下碑尤瘦健绝伦。”晚清金石家叶昌炽也认为此碑“不独北碑第一,自有真书以来,一人而已!” 高振霄临《郑文公碑》,首先抓住其笔势外化的“圆笔”特点,以曲势运笔,以侧锋取姸,尽可能地使“圆”落实到具体的点、划之上,使点、划有向外撑的张力感;既具篆隶之势,复具分隶之雅。其次依据其结体宽博宕逸,点、划笔笔独立的特点,临写中笔划与笔划的搭接处多有空断,却在意蕴上“笔断字不断”,于整饬端庄中蕴含疏朗秀丽之态。再次,依据其摩崖石刻雄浑凝重的风貌,临写时用笔沉涩坚实,使所临墨迹满蕴金石之气。 《张猛龙碑》全称《鲁郡太守张府君清德颂碑》,是传世碑版书法中影响最大的魏碑之一,历来评价极高。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把它列为“精品上”,并称此碑“结构为书家之至”。明代书论家赵崡在《石墨镌华》中评骘此碑:“正书虬健,已开欧、虞之门户。”已故书协主席启功先生认为:“《张猛龙碑》在北朝诸碑中,允为冠冕。”推崇此碑“骨格权奇,富于变化,今之形,古之韵,备于其间,非他刻所能比拟。” 高振霄临《张猛龙碑》,用笔方圆兼运,而以方笔为主。对临写中的点划,以“侧锋峻落,回锋收笔”,形成棱角分明的点划,整炼方折,流宕奇特。对临写中的横划,高振霄以逆锋起笔,再向右折,然后竖下笔,一下子就截成方头;再右行至末端,稍稍提笔、顿笔,最后向左回锋收笔,自然而然地形成方形的磔尾。《张猛龙碑》的横划,书写中呈现出左低右高的态势,高振霄的临摹,十分传神地保持了这一特点,真正做到了雄秀俊伟,临无不似。正如书法艺术家白蕉指出的那样:“临写的目的,既要得形,又要得神,形神俱得,工夫才到家。” 六朝碑版是用利刃镌刻在石碑上的文字,再好的拓本也无法传递出当年书写者运笔的笔法和技巧;高振霄所临的六种汉魏碑版书法,通过梳理北碑的笔法,在一定程度上还原和演绎了当年书碑者的运笔技巧,融入了精研碑学的一代书家对这六种碑版书法真髓的理解与剖析。高振霄在长达45年的鬻书生涯中,通过对汉魏碑版虽寒暑也不中辍的反复揣摩和临习,使自己书写的作品臻达“气含金石发奇葩”的艺术造诣。据精研甲骨文、名列“甲骨四堂”之首的文史学者、书法家罗振玉评骘:高振霄的法书作品“渊静粹穆,得六朝人精粹”;并坦陈自己对高“无任拜服”。正如国学大师章太炎在《论碑版法帖》中所指出的那样:“善书者,皆从法帖中得津,次及碑版。”作为“善书者”,高振霄正是从帖学中得窥书法学习与用笔的门径,然后再通过临习碑版书法,规橅汉魏,形神兼备,将北魏石刻与汉隶八分相结合,冶南北书风于一炉,自成体段,形成自己肃壮雍和、清挺遒劲、健姸合度的书风的。 《高振霄临碑版书法六种》,凝聚了精研碑学的一代书家对汉魏碑版书法的独特颕悟,无论在笔法上抑或在书法学习的理念上,都具有昭示和启迪后学、沾溉学林的作用,值得我们很好地加以学习和继承。 |